日前去旅游,在异国他乡的旅馆,偶遇原单位的一位老同事:加工车间主任老贺。寒暄过后,就交流些旅途见闻,说说老话、叙叙旧事。
他问:“你还记得我们车间那个小王吗?我们现在住在一个小区。”
我说:“当然,而且记忆犹新。”
我怎么会忘记他呢?
“书记,我有事找你!”
一天上午,办公室主任通知我,说有人找。回到办公室一看,是青工小王。也许是等待时间长了,他看到我,就满脸怒气朝我冲过来:“书记,我有事找你!”好耳熟的话,我不由一愣,这是又怎么啦?
小王是我原来工作过的那个部门的青工。当时我刚调到那个由几个科级单位才合并的部门,任党委副书记兼人事主任、工会主席。工作千头万绪,我的身体又不争气,没几天就累趴了。先是肾绞痛,后来是腰椎间盘突出,腰都直不起,血压也超标。就是这样,还得坚持上班,否则工作会越压越多。
一天下午,办公室的门被人一脚从外面踢开,进来一个小青年,进门就喊:“书记,我有事找你!”看样子,好像是要告什么人的状,我就请他坐下说。他看我没有起来迎他,上来一把抓着我的领口,把我从椅子上拎起来:“你架子真大,坐着动都不动。”又将我往椅子上狠狠地一摔。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但下班我没有回家,直接住进了厂医院。
他就是青工小王,过去只闻其名,这次总算看到真人。
小王原来是崇明农场的一名职工,属于那种在动荡年代长大的“问题青年”。调皮捣蛋、打架斗殴总少不了他。一天中午,食堂正在开饭,他抡起铁搭就将玻璃窗砸碎,窗子下面就是饭桶。一桶饭是不能吃了,几个小青年冲出来,请他吃了顿“馒头”和 “皮蛋”。
他爸爸老王原来也是我们部门的职工,就向领导提出:提前退休,让他顶替进厂,也到物理室的加工车间,子承父业,当了一名车工。进厂后,他也不“省油”,硬是将一个先进班组弄到倒数第一名。
一天,他们车间的支部书记向我汇报:“小王被公安局关起来了。他在公交车上和人打架,一个中年人说了他几句,他解开皮带拉出来就抽,没想到被抽的正好是分局刑队林队长……”
我们马上赶到分局。因为我曾经在厂保卫科工作多年,对分局的人还比较熟,林队长见面就说:“小事情,只是想煞煞他的锐气。他进来就说:‘要知道你是公安局的,我才不敢抽你呐。’”我一听就说:“还行,知道敬畏法律,有救。”队长说:“办个手续,你就把他带回去,不下结论了,教育教育就行啦。”
小王从留置室出来,我们算是第二次见了面。回来后,我当然要“教育教育”他。但他当面并没有认错的表示,不但如此,事后还在小兄弟面前吹嘘“是书记把我领回来的”。好像自己多有面子似的。不过通过这次见面,以后见到我尽管不多“啰嗦”,但也不再回避。
师傅要求调工作
原想把他的问题暂时放一放,现在看来牵扯精力太多,于是就和车间相关领导一起商量,制定措施,具体对他关心帮助,并让团总支书记小何同他交朋友。没几天,小何就向我抱怨:“他不理我。”
我们单位男多女少,当时我请厂团委联系了一个女多男少的单位,利用休息天去森林公园搞一次青年人的联谊活动,于是我对小何说:“你邀请他一起去。”后来我问小王:“那天玩得开心吗?”他瓮声瓮气地说:“开心。过去从来没有参加过这种活动,怕人家看不起我。”小何在旁边说:“小王那天表现很好,得体、到位。”
可没消停几天,他们工会主席就找到我,说是老师傅们反映:“茶杯里经常发现异物,工具箱、更衣箱的锁孔也经常被人堵上,明知是他干的,但又没证据。”
我正想找他,他倒自己来了:“他们看不起我,车床边都装上了铁丝网,像防小偷。”我说:“你这叫恶人先告状,杯子里的东西是不是你放的?锁孔是不是你堵的?回去给师傅们赔礼道歉!”
他一声不吭就走了。
他走后,我就通知车间,把铁丝网拆了。不能以邻为壑,再说也有碍安全。第二天,他们小组七八个师傅找到我,说我包庇小王,他们要求调工作。
我说:“调工作找你们车间领导,找我干嘛?”
“你是人事主任,不找你找谁?”
得,一句话就把我给噎了回去。我当然知道他们的来意,就说:“既然如此,我承认对小王要求不严,对你们我也一个不放。”
“那么就把小王调走!”
“调哪里去?照你们说的,这么一个一无是处的人,哪个单位肯接受?”他们听我这么说,就说小王也不是一无是处,七嘴八舌列举了他的一些“先进事迹”。我顺水推舟:“你们都是老师傅,咱们就把他当成是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兄弟,给他点时间,再帮帮他。下星期生产车间检修,估计你们活不多,就开个务虚会。”
浪子回头金不换
务虚会上组长首先发言:“小组从先进到最后一名,是我没有管理好,我有责任。对小王,过去是批评多关心少,其实他一直在默默做好事:一天,他知道厂部要来检查安全、卫生,很早就到车间,不声不响一个人在打扫卫生,大家上班时,他已经把走廊里的窗子都擦干净了。”周师傅说:“上次清理场地,他专门拣重的东西搬,我怕他累着,让他休息休息他也不肯。”女师傅小黄说:“有一天下午,托儿所通知我孩子病了,让我去接,可我生活还没做完。小王说:‘黄师傅你去吧,这点活我来做。’”
小王坐在角落里,低着头,脸涨得通红,让他发言,他直摇头。看得出有触动。我趁热打铁,就问他:“你们为什么要把送来的钢样先剥层皮?”他说:“送来的试样表面不但粗糙,而且结构也不稳定,可能还会有裂隙,只有把表面车去一层,再做检验,才能真正反映钢的品质,是不是合格?”我说:“对啊,其实你就是一块合格的钢。只不过你用一件顽恶的外衣把自己裹起来。平时师傅们帮助你,批评你,就是为了帮你脱掉那件外衣,你倒好,恩将仇报,专门搞些恶作剧,这样做对不对?”他摇摇头。
从此,小王开始一点点转变,休息时不再一个人坐在一边,也能和大家一起“嘎嘎讪胡”,师傅们有事也开始“差使”他:“小王帮帮忙,到仓库去领个扳手”,“小王,我还有点活,不洗手了,你去吃饭时,帮我把饭带回来。”他还“寿头兮兮”地很享受这种被“差使”的感觉。一天班前会,组长刚安排好工作,他要求发言:“李师傅,你杯子里的螺丝帽是我放的;吴师傅,锁孔是我堵的。过去我破罐子破摔,牵累了大家,对不起!”还一本正经地向大家鞠了个躬。开始大伙一呆,接着就嘻嘻哈哈、噼里啪啦给了他一阵掌声。
人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小王原来技术就好(可能是遗传),人又聪明,干活也不吝啬力气,很快就从一匹“害群之马”成了一匹“黑马”。师傅们从排斥他到接受他,现在也开始喜欢上这个头子活络的“小赤佬”。
清官巧断家务事
大约过了半年,他们书记对我说:“组长将要退休,准备让小王担任组长,想听听你的意见。”我问:“其他师傅怎么想?”“大多数都同意。”我说:“既然这样,这次不用任命,用选举产生。一来给他点压力,其次如果他能选上,将来也好开展工作。”
最后他高票当选。在“就职演讲”时他说:“小组的红旗是被我弄丢的,我有信心,和师傅们一起,再把它夺回来,请大家相信我。”
来年他结了婚,生了一个大胖儿子,每当说到儿子,他就眉飞色舞。我也调到了现在的岗位。一晃也快五年了,虽然在一个厂,但是两个部门,我们也有多年不见,他这次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难道老毛病又犯了?
原来是他家中发生了矛盾,夫妻打架,他吃了亏。我问他:“你们的领导知道吗?”“我不想告诉他们,弄不好全车间的人都会知道。”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他已经不是我“管”的职工,再处理他的事不但越职越权,如果处理不好,还要承担责任和风险。我把我的顾虑告诉了他。他说:“书记,我就是信任你才来找你,我知道你一定会帮我解决这个问题。”我说:“问题只有你自己才能解决。我们可以一起商量,看如何把问题解决得好一点。”
足足谈了两个多小时,他的情绪总算稳定下来:“我听你的,回去一定按你说的去处理这件事。”
过了三天,还没消息,我坐不住了,就给他们车间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人说:“他这几天病假,没来。”此时,我也接到厂部通知,去外地开会,大约十来天。我怀着一颗忐忑的心上了飞机。
等我回来上班,一大早就看见他站在我的办公室门口。一见面他就说:“我前两天来过,知道你今天才回来,怕你担心,急着告诉你。那件事照你的指示解决了。”我听他说了结果,既高兴又宽慰,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但我还是给他胸前一拳,因为他将我的“指示”执行得有一点走样。
干部要像“热水瓶”
临走时小王说:“书记,我在厂报上看到了你的名字,我们小组的人都投了你一票。”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出差时,厂工会搞了个活动,在全厂推荐一些干部,把他们的事迹登在厂报上,发到各个班组,让职工评选。前十名“封”个“班组挚友”称号。我有幸榜上有名,厂工会颁发给我一纸奖状。可能缘于我曾“发表过” 有关“热水瓶”的“理论”,又奖我一个气压式热水瓶。
所谓“热水瓶理论”,是我在一次干部会上的发言。
当时,企业正在转型,有的干部工作方法简单,惯用行政命令,缺少和职工的思想交流,因此干群关系紧张,时有矛盾发生。
我当时是这么说的:“转型期,职工思想活跃,需要我们去关心、去引导、去疏通。职工有诉求,应该有人去倾听,做工作。光靠行政命令,忽视思想沟通,可能会事与愿违。前几天生产车间一个工人带着情绪上班,工作时走神,结果出了工伤,车间也临时停产,就是一个例子。管理企业,施以行政命令,辅以思想工作再用经济杠杆调整,可能会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我们国有企业干部,是企业的管理者,维护国家利益、维护集体利益我们责无旁贷,但是,维护好职工的利益,也是我们的责任。在企业,”我指着桌子上的热水瓶说,“我们的干部要像一个热水瓶,表面看起来是冷的,但倒出来的水,一定要是热的,要用我们的满腔热情,去温暖广大职工的心。”
此事已经过去多年,我已退休,那个热水瓶也不知所终,但那张奖状我一直珍藏着。虽然只是一张发黄的纸,但它代表了职工对我的那种真挚情感,还有小王的那份信任——小王对“我”的信任,当时和现在,我都清醒地意识到:是他对党的一个基层干部的认可。而我,只不过是一个靠工资养家糊口的人。
多年不见,小王怎么样了呢?贺主任告诉我:“小王已经有了个两岁多的小孙女,很可爱。老夫妻俩宝贝得不得了,经常抱到小区的花园里玩。”
本版插图 杨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