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虽然吃饱肚子早已不是问题,但饭食的确非常简单。吃肉自然不敢想,由于一年到头吃不上肉,吾乡不少人“不吃肉”,不喜食肉,甚至不能闻肉味。我家亲戚中即有好几人。到上海后,讲给他人听,均不相信。匮乏,有时并不能催生欲望和需求,彻底的匮乏,往往会熄灭需求的本性,甚至催生厌恶。宗教以苦行排斥物质,在本质上,并非修行到境界超拔,可能恰恰是饥渴到麻木状态的无反应。
我们那里把白面叫“好面”,意思是可口、好吃的面粉,比玉米面、高粱面、豆面等明显高一个档次。小麦产量低,化肥上得少,一亩只打二三百斤。秋粮作物的产量,就明显高许多。吃饱才是硬道理,好面再好,也不敢任性而种,否则便要饿肚子。物以稀为贵,吃好面,是奢侈而让人羡慕的事。“净好面”,就是纯粹用白面做面条或馒头,只有招待贵客或者过年,才能吃到。平时多吃杂拌面,把白面和玉米面、高粱面、豆面两两混合起来吃。好面仿佛这“复方食谱”中的“君”,在它的调和提振下,的确可口了许多。
但即使杂面面条,也不能敞开了吃。一般第一碗吃“干的”,挑一碗面条,没有菜,放上盐、醋,讲究点的,会放些辣椒、韭菜,就一瓣蒜。大口大口地把面条吸溜下肚去。之后,便以喝汤为主了。当然,并非一碗一碗地喝清汤寡水的面汤,而是混合了小米、南瓜、土豆、豆角,还有少量面条的糊汤。贾平凹小说、散文中无数次提及的洋芋糊汤,大约与此差不多。
没有饭是饭菜是菜碗碗碟碟的排场,每人只端一只大碗,行动便非常方便。附近的几家就自然形成了“饭场”。只要不刮风下雨或天气太冷,以及冬天天黑得早,端了饭就聚集到一个相对固定的地方,边吃边聊。一碗吃完,回家盛了,再返回来。家长里短、消息议论、抬杠笑话,甚至恩怨情仇,便在饭场里结了或者解了。
中饭是一天的正餐,因为上午下午都要到地里劳动,早餐和晚餐就没面条可吃了,哪怕只一碗杂面条。早晨,在我老家叫“地饭”,一直觉得很土,后来看明代小说《醒世姻缘传》,发现明代人就是这样叫的。数百载时光空过,不知幸运还是不幸。不过,生活方式的确与明代没大差别。农民早晨下地干活,地离家往往较远,来回太花时间,家里人便把早饭送到地头,因此,早晨便要吃地饭。早饭一般吃“疙瘩”,把玉米面和得稍硬,捏成约十公分长、三四公分宽、半公分厚的面饼,下锅煮熟。玉米面粘性差,一煮,水便浑黄了。连汤带疙瘩盛一大碗,一口疙瘩一口汤,既充饥又解渴,一上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受苦活,就打下了最坚实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