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袜子胡同尽头一幢六层楼房顶层,楼的名字叫做东门大楼,隔着楼正面的东马路是明代建的文庙,文庙身后便是天津的老城。而袜子胡同是在东门大楼的背面,它的另一端连着“津门故里”古文化街。1992年,我胸前挂着一串明晃晃的门钥匙,穿梭在袜子胡同里那些大大小小的院子中,院子套着院子,院子通着院子,从这头走到那头,它们的深处像藏着层层谜团。那些院子就是我朋友们的家。
记忆中的院子都是小而逼仄的通道,越垒越密的洋灰墙让人侧身憋着气才能通过。生锈的铁红色脸盆架、打了补丁的金鱼底搪瓷盆、蜂窝煤炉子,横七竖八地躺在院子当中。
范文同学家的院子和文化街娘娘宫(古文化街的天后宫,天津人俗称娘娘宫,供的是妈祖)后门连着,娘娘宫后门常忘了关,我们偷溜着进去逛到前门,把好不容易存起来的几个钢蹦儿用来扔了大鼓,以为击鼓能带来财运,却不知是求子拴娃娃用的。邢乐同学不住在袜子胡同,但他妈妈是娘娘宫的工作人员,我们有时候提他妈妈的名字就能从正门进去,放学以后穿过娘娘宫烟火缭绕的香炉抄近道去范文家玩。范文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桑葚树,熟透的桑葚掉在地上把土黄的地染成一片一片紫黑色;我们不摘,只图脚踩在还没烂透的桑葚上,咯吱一声,残忍又过瘾。
出了袜子胡同口,往左往右都是古文化街。古文化街是天津最有名的民俗圣地,一整条步行街都是卖有天津特色的小玩意儿的,天津最出名的泥人张杨柳青年画十八街麻花都能在街上买着,但那些玩意我们天津小朋友都不稀罕了。我的朋友杨晓颖、王海宁、赵秀秀都是文化街上出名的美少女,杨晓颖家的院子就在“津门故里”牌匾一进门的第三家,她大爷(天津把爸爸的哥哥叫做大爷)就是在古文化街上卖假紫砂壶的,在院子口摆一个紫砂壶摊,坐在院子门的石头门槛上,夏天光着脊宁(天津话上半身不穿衣服)穿一个大裤衩翘着二郎腿,一个夏天也卖不出一把壶。看见我就招呼我,闺女来了?我问,大爷,杨晓颖在吗?我找她写作业。杨晓颖的奶奶也特别喜欢我,他们家和王海宁家住对门,厨房对着厨房,厨房门口都有一个破脸盆架。我不回家,我爸知道上哪儿找我,他有时候也不找我,就坐在院子口跟杨晓颖的大爷聊天,聊着聊着大爷煞有介事掏出一个破石龟子来送给我爸,说是明代的,龟背面有刻印,我爸当宝贝一样地捧着回家,把找我的事早忘了。杨晓颖家对门的王海宁家有钱,爸妈都是大夫,在别处的楼房里住着大单元,院子里的是她奶奶家。我也爱上他们家写作业,她是我们中第一个用上独立一体书桌的,一去她奶奶家我们就轮流着在上面写作业。文化街里卖假古玩的假字画的卖旧书旧报纸的全住在一个院里,上班就从院子里出来,下班就关了店门回院子里去。傍晚的时候,饭香顺着院门往外飘,飘得一整条街都是。
2003年因为拆迁我和父母搬出了东门大楼,我的朋友们也离开了他们的家,袜子胡同和胡同里数不清的老院子消失了;文化街被粉刷一新,过了很多年后我才有机会重游故地,居然在里面迷失了方向。我的朋友,有的再也没有见过面,辗转也听说有人过着并不如意的生活,但我总觉当我们再见面,还能笑着回忆那时候的日子,那像谜一样的天津老院。
十日谈
老院子
明刊《大院“三剑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