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丁亥年(1647年)九月十九日,南京西市,秋风萧瑟,斧钺肃杀。十七岁的夏完淳与岳父钱栴相遇,钱问:“子年少,何为亦死?”夏意气从容地说:“宁为袁粲死,不作褚渊生。丈人何相待之薄耶!” 翁婿二人会然于心,执手同赴刑场。这一天临刑的抗清义士有四十三人之多。
在刑场上,夏完淳书写并吟咏了“绝命词”,其词曰:“人生孰无死,贵得死所耳。父得为忠臣,子得为孝子。含笑归太虚,了我分内事。……神游天地间,可以无愧矣!”然后,他昂首朝刽子手走去。当时,夏幼年时的同学杜登春就在观者中间,他目睹了烈士就义的那一刻:夏与另一位义士“携手出就戮,两公皆不跪,持刀者从喉间断之而绝。”…… 杜登春后来收殓夏完淳的遗骸,返归故乡松江,偕同诸乡贤,将亡友跟先已殉节的夏父(允彝)葬在一起,这就是留存至今的小昆山夏氏父子墓。
这个丁酉年(2017年)农历九月十九日,是夏完淳殉难三百七十年的日子,我与松江老友沈敖大兄相约,去墓地访谒少年英烈的毅魂。从我居处的浦东,乘公交班车再转两部地铁,约两个小时到松江,然后跟敖大兄搭出租车,七兜八转到小昆山荡湾村,寻至夏氏父子墓之处,又近一个小时,然而没想到面对的却是:“铁将军”把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和敖大兄曾来探谒夏墓,那时墓的周遭是乡野荒地,别无遮拦,虽然萧索,却随时都能近瞻。如今筑起了围墙,或因平时甚少访者,便“锁门谢客”了。门前徘徊,心有不甘,便到附近有豪华门楼的公墓询问,答以不归他们管,却指点有钥匙的人在何处。于是柳暗花明。
门遂开启。进入便见一座亭子,亭内竖一石碑,正面镌有夏氏父子绘像,背面刻录生平事迹碑文。此亭和碑是原先没有的。两旁数棵粗壮的香樟树,亦当是新移植于此。趋至墓前,茔上密植修竹,不像早先那么荒疏了。墓碑仍是旧的,上镌陈毅将军手书的行楷大字:“夏允彝夏完淳父子之墓”。历经半个多世纪日晒风侵,墓碑字迹略显依稀。我们轻抚墓碑,低首默怀——今日,九月十九,我们遂了“近毅魂而礼敬”的心愿。
过了一会儿,进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我和敖大兄有点好奇,问何以亦来此,回答使我们惊讶——“今天是九月十九呀。”以为他是搞文科的,却又不是,告以其工作单位,更出乎我们意料。我们顿时刮目相看,为尚有记得英烈夏完淳的青年而感欣慰。
“夏完淳”这个名字,真的值得更多人恒久铭记。三百多年来,钦仰、礼赞他的人不知凡几,早年参加同盟会的汪辟疆赞曰:“他的人格,竟做了临难不屈、百折不挠、骂贼而死的民族英雄”。柳亚子赋诗表达心仪:“悲歌慷慨千秋血,文采风流一世宗。”而郭沫若更称:“中国历史上有夏完淳这个人物的存在,可以说是奇迹。”……确实,如夏完淳这般集异禀早慧、才藻横溢、襟抱雄迈、志节坚贞于一身的,纵观浩瀚史籍,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夏完淳留给后人的,不仅是烈士的人格,还有他光耀的诗文,他的深寓忧愤的《大哀赋》,他的慷慨悲歌的诗集《南冠草》,他的字字泣血的《狱中上母书》,他的记述南明史事的《续幸存录》……“他本身就是一首灿烂壮丽的伟大史诗”,这之于夏完淳绝非过誉之词。
因此我觉得,夏氏墓地得以扩展和增设,从而使之更具气象,以符于英烈的殊绩声名,这诚然是很好的事。当然,好事还可以做得更好,比如,能让人随时可以进入凭吊,而不是常以一把锁使人遗憾地止步于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