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静在一次创作谈中曾说，自己这本小说集《集散地》“故事各自独立，看起来没有很大关联，但我知道它们一起拥挤着想要走去的方向。”这个方向是什么，很难讲清楚，有评论家描述说：“这个小说集中的故事各自独立，每一个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它们可能并不构成一个秩序井然、调理整饬的建筑，却将自己生长为一株根茎在地下蔓延纵横的藤蔓植物。”无论如何，读完《集散地》，这个拥挤着想要走向某个方向的感觉，果真挺强烈的。

　　我想为这个谜一般的“一起拥挤着想要走去的方向”提供一种可能的解释。首先，也许会与许多人的阅读感受不尽相同，这本小说集里描述的人物，在某一个层面上可以看作同一类人，并遭遇着近乎相同的难处。他们衣食多半无忧，但距离实现财务自由还有距离。比如《仙人掌》中的叶诤，做着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上下班要挤沙丁鱼罐头一样的地铁，老婆于佳经营一家植物馆，线上线下都在经营，生意不温不火，略有盈余；比如《欢乐颂》中的老罗，配件厂倒闭后内退，老婆卖过化妆品、理过发、卖过早点，最后开了一间小超市，两人一起打理，生活拮据但也培养出了大学生，儿子毕业留在上海做外科医生后，家里也不那么缺钱了。

　　以此为切入点，项静所讲述的各个故事，就仿佛模糊地也有了共同点。用《平行线》中的一句话来形容，当小杭嫌弃并不愿意陪陈昌回老家，却在车站絮絮叨叨地关照他别感冒、别上火、别拉肚子，陈昌把这种恩爱方式称为——“虚假带着真心，平淡而又真实”。小说中的人物，生计上基本都不存在问题，但对生活好像总有些愧疚，必须卸下所有的意外和拖累，一个人活着，或者说全心全意为自己活着，生活才能维持这种“过得去”。若谈及攀比，更善好的生活，或者关照他人，就难免各种不满意，但并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又难免过回只帮衬着自己活着的日子，因而不妨说是带着脆弱、不安和焦虑。不过项静并没有斥之为伪善，倒是充满了同情和理解，普通人的生活就是这样子，就是这份细腻反而让人有些温暖和动心。比如在《下落不明》中，蒋小雅与快递员郑勇来在机缘巧合中产生了感情，但那只能在两人的私人世界中，在伤愈要回到社会中时，她担心这个小区的人知道，担心他们在背后摇头叹气。蒋小雅说妈妈过几天要来看自己，郑勇来很自觉地回避并默契地就此不再出现，一周之后，蒋小雅甚至开始担心他会发肉麻的短信，或者突然又回来。项静小说里的人物仿佛只是在呼吁一种谅解，为了生活的那一点总是无法弥补的亏欠，以及不安、介意和愧疚的反反复复和拉拉扯扯。

　　小说中的人物离真正的艰困，还保有一段距离。不过，这也正是小说最令人期待以及最能展现出潜质的地方。用项静自己的话说，有些“文学地域天然带有文学性，适合讲故事”。这个“虚假带着真心”，这个就在眼皮子底下的人群，是项静正在着手处理的，可视作一份棘手的课业——通过文学写作获得真正历史化的可能。按照她自己的说法，“要用文学召唤对人性的理解和种种可能性的探索……写作的一个重要程序是找到与生活的万千表象符合的形式。”

　　不过值得追问的是，项静为什么要采用比较传统的文学写作，无论是否称之为现实主义。如果熟悉作为批评家的项静，不难发现，对什么是文学的概念，她的理解非常宽泛。为什么不是某种新媒体写作，比如一个公号，或者是她似乎颇为推崇的非虚构？

　　可能因为项静并没有将文学性理解为抒情的滥觞，反而需要那种是对事物不断追求的文学语言吧。新媒体写作是可以围绕一两个关键词，迅速构建出形象，比如“伪善”或者“丧”，但这种迅疾的犀利却要付出简单化和固化的代价。而非虚构写作则正像一些评论者认为的——缺少“虚构”形式建构的内在张力。

　　对项静而言，文学则复杂和深邃得多，是“提供了接近事物那多种多样的无穷无尽的表面的可能”，让我们有机会探身向大多数人的生活，并不仅仅是提供一种美学上的欣赏，而且是将尽管我们身在其中却忽视和无法言说的摆到了台面上，这也意味着，项静的写作远没有尽头，不妨说这种尝试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