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婚礼在日头下进行得如火如荼,乡下的婚礼使每一位来客抬头见蓝天低头见绿草,乡下的婚礼在扁豆架和老丝瓜的藤蔓下折射出天光的无瑕,乡下的婚礼在暮色降临时绽放出城市边角料般的礼花。
人们的脸上开出不遗余力的笑容,从清晨到夜晚,彩排的浓妆未经卸去又涂抹上正剧的粉底,红色的人民币和白色的婚纱相映成趣。早起的父亲与金利来领带进行了一场战斗,白衬衣领口上的黑脸膛浮现积年的烟垢,他笑出一嘴黄牙,和一串幸福的粗话。发福的母亲赶在客人到来前去镇上做了头发,发质干燥却反衬出塑料花瓣的崭新,就冲她的发型,她也是够格的乡下新婆母。佝偻了脊梁的奶奶八十有六,她在后院监督春卷的数量碗盏的配备酒水的来路,她总觉得这个家缺不了她,没有她一切都会不成体统无规无矩。
我说,我见证了两代人的婚礼。三十年前,你的父亲还在谈恋爱呢!那个眼睛大得像金鱼一样的姑娘是他的对象,他把我拉到金鱼姑娘跟前让我叫一声“干妈”。干妈和干爹要结婚,他们到市里买结婚衣服时,给我买了一件天蓝色滑雪衫。三十年前的冬天,同一条小路的尽头,同一泓池塘的岸边,同一个姓氏的族堂,同一脉带笑的眉眼,黑菊花发式黑呢子大衣、黑高帮皮鞋的新娘子沉默寡言冷若冰霜,内心却桃花灿烂春意绵绵。我穿着天蓝色滑雪衫争抢新被褥里染红的鸡蛋花生红枣和大把的角票,我没有忘记三十年前吃过的水果羹、三鲜汤、四活灵大菜八大碗蒸煮。那夜,崭新的搪瓷面盆张口接下客人醉酒后嘴里喷涌而出的呕吐物时,我用我童稚的语言宣布,今夜你会在黑暗的天空中飞翔而过。你的父亲把你采摘而下,就像采摘一颗星星一样简单而艰难。然后,天使啊,你终于以男婴的躯体降临人间。
今天,你以爱情的名义,以及成熟男性的心智,走向你的新娘。
艳阳里的爆竹炸醒了酥睡的春天,撒满玫瑰花瓣的轿车划破田野里整片翠绿。发福的母亲扯了扯碎花丝质衬衣,满口吐烟圈的父亲整了整犟头倔脑的领带,而后,谦逊的长辈迎向提着蚊帐般的婚纱跨出轿车的新媳妇。
乡下的婚礼有的是捧场的乡邻,乡下的婚礼在堆满鸡鸭鱼肉的灶台边进入傍晚的高潮。客人不请自到,酒宴不宣而始,菜肴不断上桌,空气不温自热!
你戴上文雅的眼镜,你穿上高贵的西式礼服,你那位酒宴中途更换旗袍红高跟鞋走路明显踉跄的新娘,她足尖向前是为了触碰依然芬芳的泥土和森林般矗立的江南葱。
你在长辈的指点下逐次靠近我,天使啊,你已见瘦削的脸庞、你熟练地寒暄、你帅气的装束让我怀疑,你是否还是那个顽皮不已步履蹒跚一不小心掉进石灰槽的婴儿?你长大了,你像任何一个男孩那样倔强了一阵叛逆了一阵沉默了一阵,然后,你开始寻觅你的姑娘。你说你的婚礼要放在乡下,双脚开步便有褐色泥土染脚的地方,在这里,你要隆重迎娶你的新娘。
乡下的婚礼在夜幕降临时进入酒足饭饱的尾声。我用目光巡行在黑夜的田埂边,三十年前的天使从那夜的天空里飞翔而过,你的父亲把你采摘而下。天使啊,你这个小小的男孩。现在你是新郎,那么今夜,你要采摘你的天使,在她飞翔而过的时刻,就像摘下一颗星星,你便是摘下了整段人生,摘下属于你的,所有幸福的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