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爷爷是干吗的?”“他啊,艺术家。”我想说的是,他认为自己是艺术家。
那是几年前的夏天,新闻里说,一个上海不知名的艺术家高价卖出了一幅油画。那年夏天,爷爷宣布要完成代表他艺术巅峰的一幅作品,而我要考水彩六级。
爷爷穿过炽热上海的大街小巷,尝试着临摹各式各样的东西,而我负责跟着他。从一场画展,到另一场画展,与其称之为寻找灵感,不如说是朝圣。
爷爷的油画很耗颜料。他并不像其他画家那样,把颜料涂上去或是抹上去。取而代之,他将整只整只的颜料往白色的帆布框上挤——挤在那些睡莲上、水果上、人脸上。往往是一朵花瓣,就吃光了一罐颜料。
临时画室里,爷爷坐在灰蒙蒙早已经辨不清原本色彩的板凳上挥毫泼墨,而我则在画室的窗边徘徊,斟酌着四周的一切。画室里总是闷着一口气,这口气或许有着异常复杂的成分——譬如说朽木、树脂、画板与三明治发酵的味道。我总是无所事事、胡思乱想,直到爷爷说出:“颜料用完了。”我便带上钱和塑料袋跑出门去。
两个“艺术家”在一间画室里画画,一个画得更好些,另一个人就得跑腿。
爷爷一直在画画,却没有卖出过一幅。
“如果你整个夏天能卖出一幅画,我一定重新给你弄个大画室,不骗人。”奶奶说。爷爷双臂交叠在胸前,手上却仍紧紧握着画笔,我有时甚至怀疑胡思乱想的毛病是祖传的,我常常看不透爷爷在想些什么,他仅仅是在想着某些事、抿着嘴,像是古老的石雕。
就这样,爷爷不分昼夜地又折腾了一个多月——然后他完成了他的代表作《荷花》。正如所有功力不深的画家笔下所描绘的那样,病态的荷花浮于乌泱泱的池水,乌泱泱的池水又映射着病态的荷花,最后谁也分不清哪个是荷花哪个是倒影,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混沌的。可无论如何,画算是完成了。而他的跑腿助手去考了水彩六级。
爷爷总说美是多元的——所以混沌也能称之为一种美,艳丽则可成为另一种。那个夏天,我没有辜负爷爷的多元美学观,很好地诠释了所谓的另一种美。整幅比例失调的画中缀着与现实不相符的鲜艳色块,那个主打灰色调的艺术家爷爷教出了一个五彩斑斓的学生。更令人欣喜的是,经过艺术的洗礼,那个学生发展了这种多元美学观,得出了进一步的观念——或许丑,也是多元的。
那年,我通过了水彩六级。
爷爷的画仍旧挂在微型商店里最瞩目的位置,“等待出售”。
我也开始学油画了。在爷爷狂野画风的影响下,我也大肆挥霍着颜料,前一天储存的颜料往往撑不到后一天。画室里同样乱七八糟,地上堆积着零零散散的杂物,找不到落脚的空间。我整日整日地泡在画室里,与世隔绝。我和爷爷终日沉浸于没有时间的世界,直到朋友打电话来提醒我暑假还剩十五天的时间。
我说,足够了。足以让我跟爷爷学习到他的精髓,爷爷足以等待售画,我说得如此肯定。
对爷爷来说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不需要再被奶奶嘲笑的机会。如果这个暑假依旧没有出现任何一个买家,他当然可以再画一幅,可是很难达到这个水平。整个夏天也会功亏一篑。
爷爷的确很需要卖掉这幅画,不单关乎物质。毕竟爷爷是艺术家。
哦,他认为。
奶奶扫视着混杂作品、颜料和过期三明治的画室,绷紧了下巴,并非出于厌恶,而是真正的疑惑:“为什么会有人一整天闷声不响,埋头忙活这些画?”——因为艺术不是技艺,列夫·托尔斯泰说,“它是艺术家体验了的感情的传达。”
现在画室里空空如也,没有作品、没有颜料,甚至连三明治都没有了。但那年夏天,这里着实鼎盛过,这里曾诞生了爷爷最珍贵的一幅画,画的是故乡那一池浑浊的荷花——他最难以割舍的感情。
奶奶终究也没有给爷爷找新的画室。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爷爷的情感传达了出去,在那个不知所终的夏天,《荷花》终于被一个不知名的识画之人买走了,就像是那个夏初一夜成名的上海画家,爷爷也为他的画找到了归宿,为情感找到了依托。
对了,那幅画我至今都还藏在顶楼的储物室里,或许积了点灰。为了买下它我曾花尽了所有积蓄,而爷爷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个慧眼独具的买画人来自何方。
也不知道还有多少艺术家,在花费整个夏天梦想、创作、等待、吃三明治,想着总有一天会被人读懂。他们的画作遗世独立,然而如同伊壁鸠鲁的春天般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