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茶须有壶。茶像一帮孩童，嬉笑着、蹦跳着冲入一个厅堂，在那里逐渐静下来，待水的旋律响起，便用经日月孕育和人工修炼的嗓子，一齐唱歌。

　　有好茶须有好壶。天下的茶，怕没有不愿意在紫砂壶里唱歌的，因为紫砂素朴，不但不夺茶的原味，反可延伸茶的余味；紫砂细腻，不仅发散茶的气息，且能留驻茶的消息，数曲唱罢，歌声还能在空荡荡的厅堂中萦绕。只这两点，便令所有的茶岂止是愿，更是盼。

　　纵是大如中国，既有好茶又有好壶的所在，也仅宜兴一方。宜兴西临太湖，南接天目山的余脉，全年水秀山青。尤当每年春初，太湖水便凭暖阳之召唤，借东风之回旋，依山势之牵引，漫漫蒸蒸，氤氤氲氲，成就了修竹成海、碧茶漫坡。竹茶共生，绿意清气互通相长，已是妙哉，最妙的是造物眷顾，独以紫砂赋予此处，亿万年后，终于成全了茶的期盼。

　　宜兴之行，去岁秋末便筹划了。平素众人主意百端，犹如散沙一盘，难得这回沙聚成塔，齐定为来年莺飞草长之时。其中缘故，自是新茶初上，尝个新鲜；而我则多一个理由，即人名巧合，图个口彩。据说紫砂之用虽有两千多年，但以紫砂制茶壶者，当推明代正德年间的书童供春为第一人。何以供春？当以好茶。

　　才到宜兴，便上茶山。主人以上宾之礼相待，亲自开车游山，让我们饱览一路缓丘盘桓，新绿连绵。车停半坡，主人手指一大片茶树说，此处绿茶长势最佳，上周已采过一茬。近几天阴雨不断，今日开晴，茶叶会加速生长。又说，新茶像一帮孩童，不仅长势迅速，而且最是敏感，其色、香、味会因天候的变化而变化，长势最盛时，甚至早晨、中午和黄昏采的同一批茶，口味也差异很大。

　　下得山来，茶庄落座，主人以紫砂壶载茶飨客，先是阳羡雪芽，此茶叶大肉厚，上有微微白芒，宛若细雪薄覆。汤入盏中，其色倩碧，饮之清新甘爽。阳羡是宜兴在秦汉时的地名，延至晋代，改称义兴，宋时为避太宗赵光义之讳，又更名宜兴。料苏轼来此时，宜兴之称已有百多年矣，但他偏说“吾来阳羡，如惬平生之欲”，言之不足，复填词谓“买田阳羡吾将老，从初只为溪山好”。归隐之心，去处大致有二，一为远古，二为远方，苏轼时空齐发，为的是完全脱离现世的郁闷。我想他每日若能饮此三杯，便可超越完全而得完美了。

　　饮罢阳羡雪芽，再品宜兴紫笋。此茶因色偏紫、形若笋而得名，汤色湛青，入口温润，有敦厚之美和堂正之象。宜兴产茶始于汉，出名则始于唐，皆仗茶圣陆羽鉴茶之力与荐茶之功。他在《茶经》中写的“紫为贵”“笋为重”，指的就是此茶。我边看主人提壶添茶，边想汉唐距今不过千百年，而紫砂生成何止亿万载，因而将茶喻为孩童，将紫砂比作厅堂十分合适，不由窃喜，面露得色，与主人相视一笑。

　　临别之时，主人慨赠我们每人两盒阳羡金毫。金毫乃是红茶，据说叶形如毫毛，茶色若赤金。好茶既握，必配好壶，午后少不得往丁蜀陶瓷城行走一番。谓之为城，实在不虚，因外有大厦层叠犹如城墙，内有街道铺排好似民舍，其中十之七八，都是紫砂店铺。

　　我们穿街过巷，在数万只紫砂壶中徜徉，像几片嫩绿的茶叶，又像一帮顽皮的孩童，找寻着最适宜唱歌的厅堂。只是壶的品种太多，造型各异，尤其价格差别极大，我们外行，委实作难，所幸得当地紫砂协会的行家随行指点，顿时心安。行家边行边说，那些附有证书、标价昂贵、店主让价审慎的，多为工艺大师所制，是名家的艺术和藏家的收纳，审美功能远超使用功能。对你们而言，壶之为器，毕竟重在使用，工艺次之，更考虑到使用中难免有损，所以不必追求名贵。况且所谓好壶，并不是在欣赏中成为的，而是在使用中成为的。行家所言，虽然浅白，实在颇含阳明先生“山中之花”的哲理，可直接引申为不用壶时，壶与我同归于寂；用壶之时，壶才与我“一时明白起来”。于是插了一句，谓“赋形为器非为器，为使尘心不染尘”，与行家相视一笑。

　　经行家的参谋，我择定了一把“光货”，一把不饰字画、极少雕饰的西施壶。我的想法是，既然紫砂天然本色，任何奇思精工均不能掩其质，那么索性任其造型古朴、工艺素朴、通体纯朴。店主人眉目和善，言语温婉，难得又够爽气，讨价还价只一个回合，顷刻成交，两厢情愿，皆大欢喜。

　　回到家时，天色将晚。春月方升，其形若芽，其色微银，酷似一叶刚焙出的阳羡雪芽。我将新壶取出，双手拢之，闭目抚之，感其砂质细密，圆融可爱，恍若手捧一轮圆月。

　　金毫茶像一帮孩童，嬉笑着、蹦跳着冲入这个厅堂，然后逐渐静下来，随水的旋律响起，便用初春暖阳般明艳细软的嗓子，一齐唱歌。歌声洋溢在我的斗室，如兰的香氛放飞着我的神思。

　　天地造物用于人类，有用以温饱却容易闭塞其神思的，也有放飞神思但无助其温饱的，两宜者虽有，可惜极少。我不喜咖啡，以为能放飞神思的无非烟酒茶三类。先撇去对身体的益害，烟酒茶祛疲、释怀及开心之功，大体相当，但唯有茶可兼顾解渴。再转来看神思的长短，神思既以身体为依托，便须以身体的承受力来作取舍，茶又胜过了烟酒。我已不近于烟，也将不近于酒，唯愿终近于茶。原想将来让我既身体清安又神思飞扬的，一定是茶，且只有茶；但从今晚开始，不止有茶，还有茶壶，一把紫砂茶壶。

　　新壶入手玉团团，不惯今宵向月看。从此开心何必酒，神如碧水气如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