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特别注重面子,以前男人出门两包烟:牡丹牌:内插袋,蹲坑自用;中华牌:透明上衣袋(的确良衬衫),出门敬客。两套服饰,在家一套,汗衫背心裹老棉袄,可以千疮百孔,出门则焕然一新出客服,俗称“皮子”,又叫“行头”,这是演员的戏服,换新衣服叫“翻行头”。
比翻行头还要夸张的,就是摆噱头。上海顺口溜:“噱头噱头,噱在枯榔头”,标准像都是脖子以上的特写。介绍女朋友,媒人带给对方的,往往是大头照,颈部以上。胸部以上,那是X胸片。剃头费比洗澡费贵,面积小,收费大。
上海人注重颈部以上的脸部。男人出门,先要在台盆的镜子里探一探头,用梳子梳梳头,像划鳝丝一样,划出三七开。出门见朋友,抹上些“豆”油,如果异性朋友,格机(沪语:这次)开销大了:抹发蜡,像山东厨师拉土豆拔丝一样,拉出个飞机头造型:“前冲三”,挺括如硬板纸,仿佛戴顶鸭舌帽,搁块砖头下不来。镜光可鉴,苍蝇趴在上面,双脚打滑踏飞轮,最后顺坡溜扶梯。女人涂甲描眉装眼睫毛,最隆重的还是要做个头,不是装榫头,而是要噱头。回头率高不高,就在于噱头好不好。新闻的收看率高不高,常在于标题的吸引程度。
点睛之笔,妙在噱头。
上世纪80年代末,金庸的武打小说风靡九州,盗版书蜂拥而起,我的大学同学钱建忠,开了个一爿书店,专卖武打书,门帘太小,不得不在门前走道上,撑起一三夹板,竖写双排黑字,如大西装的双排钮:“月黑风高,杀人越货”,为武侠小说的点睛张目: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挂一漏万的概括,过路者不由得收住脚步,忍不住探头相询,生意爆棚,夜里忙着前清点库存盘账,没空与我们谈理想。
歇业后,建忠闭门练字三十年,练就一手刀砍斧削的魏碑体,由蟹爬字到书法家,强势崛起,逆袭成功,倘若当年书店面前的小黑板,写得一笔今天金刚瞪目的浓墨大字:“月黑风高,杀人越货”,再添个副标题:——武侠来啦!吓死小鬼,惊煞钟馗。好比卖酱瓜的六必居,店招是严嵩的,不失为一段佳话。
计划经济时代百货有定价,一双鞋都有行价。到了市场经济,自由定价,一双皮鞋没有行价了,100元卖不掉,+个0,滞销转畅销。现在促销方法又变了:一只一卖,然后旁注:买一送一,买者窃以为捡了便宜。想到此,想起大学时代,全寝室洗印照片发了点财,集体出游杭州,风雅争上楼外楼,单点一尾西湖醋鱼,端上一盆,居然趴着两爿!以为两条,喜出望外,选用《水浒》语:“一夜无话”,像做贼似的,吃掉一爿,裸露盘底白瓷,原来是一鱼劈成两爿!一场虚惊。皮鞋是买一送一,醋鱼是合二为一,这就是“噱头”。
上世纪80年代末,浙江有个名牌男装:杉杉西服,名字很有挑逗性,穿着它挺拔如杉,男人的最高美学标准:玉树庭立!驼背都想穿上它,具有心理矫治功能。噱头比卖相好!价位在一千以上,当时工资才150元,我这个理想主义的书踱头也忍不住感慨:“有钱真好”!后来见到了彬彬西服,似曾相识,才四百多元,见多了,杉杉与彬彬混了,不敢读出声,怕读错别字,实在搞不清哪个读“shan”,最大的谬误:似是而非的真理。
大学毕业,我的华政朋友:白天打离婚官司,晚上卖鸳鸯丝袜。我呢,白天当记者,晚上卖过瓜,其中兰州蜜瓜,俗名:伊丽莎白。当年出国热,上海人都知道伊丽莎白是英国女王,我顺势而为,竖起一块厚纸板,大书特书:“伊丽莎白,缺点太甜”!再顺风借力:“吃了蜜果上火,别忘西瓜败火”——这叫一拖二。但西瓜的优点,总不如伊丽莎白的缺点,好比美女蛇的回头率总是很高。
我同时兼职企业策划,曾经充当慈溪制药厂公关部经理,该厂拳头产品——皮炎平,就是涂抹皮肤溃疡的,参加广州全国医药交易会时,我找来一幅玉照:一意大利女郎,黑发过肩,披着半透明的丝巾,露出丝滑发亮的皮肤,我在下端斜挂字幅“好衣服不如好皮肤”作为广告语,制成单页日历,广为散发,卖的就是噱头。
好面在于浇头,标题在于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