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9月的一天，接程乃珊来电，听她诉说祖辈家里的一些陈年往事，原来她的祖上与我祖上是同乡，同为桐乡人，以前称“湖州人”。她与故乡的联系很少，故乡人也不太知道这位著名女作家的籍贯。这时，我在为乌镇筹建父亲孔另境纪念馆的事忙碌。她快人快语，似乎要一下子倾诉祖上绵长的迁移历史，她想寻根。我边听边记，希望找出几条对她有用的线索。她的话音刚停歇，我接口说自己为布展难办的一件事：父亲的经历中曾有四次牢狱之灾，怎么表现？需要借助图画来描述，找哪位画家呢？乃珊马上接口，我来介绍贺友直，他为我的书配图绝对好，你可以去找他。

　　就这样，拨通了贺老家的电话，听说是程乃珊介绍，一口答应上门相见。当我拎了两样乌镇的土特产，找到巨鹿路的门牌号，按了电铃，老先生探头从窗户扔下一根绳子，末端绑有开门的钥匙，嘱我自己开门进来。喔，开门迎面就是黑黑长长的楼梯，我眼睛的辨光能力很差，正在调整自己的视力，耳畔响起亲切的宁波上海话：“楼梯黑，不习惯，刚进门，侬慢慢走。”这时才发现他早站在楼梯顶头关切地望着……这一刻，注定了他与我父亲、与乌镇的情缘。

　　我把布展版面的设想粗略地介绍一番。他马上领会，还说，孔另境，我知道，都是出版系统的，我是人美社的，他是文艺社的。他一口应承了下来，“我试试看”，他客气地说。

　　再一次上门为了取画稿。贺老四幅画的构思各有不同，他解释，第一次在南京路上，为五卅运动抗议示威游行被捕，我画了有轨电车的轨道，那时南京路上开有轨电车的。你父亲还是学生，租界地段巡捕是外国人。他一面指点着。第二次坐牢，我选择他从天津转解到北平，押送上牢车的时候，这种车子我曾经见过。第三次坐日本人的牢吃足苦头，画了你父亲被光头日本兵用皮鞭抽打，边上还有老虎凳。第四次在“文革”中，同牢房的犯人把你父亲推到角落里，那里有个便桶，这个地方最差，臭气冲天。我边看边听边点头。他是用他的生活经验，他的观察，他的历史知识，画了场景各不相同的细节来表现我父亲的受难史。

　　我不记得怎么从他手里接过这四幅画，不记得怎么从他家长长黑黑的楼梯跑下来。是在想父亲受难的历史场景，被贺老点醒？还是在感恩贺老灵通的笔触，把历史展现了出来？我不知道！

　　2007年4月孔另境纪念馆开馆，我们特意邀请贺老和夫人前去参观，安排他们住在西栅的通安客栈，那天还有他的老朋友任溶溶、沈寂先生等。老人家对宾馆的配置细节相当满意，称有江南特色，又不失时尚。闲散时走在青石板路上，小桥、流水吸引着他，两边的商店每家都不一样，不时还有博物馆、艺术馆可以驻足参观，布局相当细心。贺老对我赞叹，你爸纪念馆的园子风水好呀!贺师母称赞，这里游客不多又文明，路上不见一张纸屑，随处又有椅子可供坐定休息，一再对我说，“乌镇是个好地方！”

　　当然，贺老不会忘记他的最爱，他好酒，这里的乌青酒他喜欢，乌镇菜也适他胃口，甚至由衷赞叹：“哪能介灵？！”他说话的语调我至今没有忘怀。

　　那次临别，在册页本上，他欣然写下“文气正——孔另境纪念馆开馆纪念”，又提笔画了自己的标志性头像，写下“老宁波喜欢乌镇敬崇孔另境前辈”这样的留言。

　　在开馆五周年之际，我们搞了次小范围的活动，又一次邀请他们夫妇光临。他们喜欢地说，很想让他们全家二十几口来这里团聚、休闲，甚至用了“来享受，不怕花钱”这样的字眼。他委托旅游公司做这件事，包括租借大巴，安排民宿，还希望安静地坐在河边的小店，一壶老酒，几碟小菜，慢悠悠地和小辈欢聚……

　　是呀，这样的日子对这位勤奋的画家来说是奢侈。不过，在乌镇他有了新的发现。在逛小店的时候居然“他乡遇故知”，怎么回事？且听他分解：“余祖籍镇海，久居上海，故曰乌镇为他乡。我是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之退休职工，竟在此见到我社之特约经销处，亦见到我的作品《山乡巨变》，故曰遇故知。 二零一二年九月参加孔另境纪念馆落成五周年活动，路过门市部留此存念。 壬辰七月 老叟贺友直” 。他洋洋洒洒地在小店里的柜台上七七八八写了一通，高兴地拖着老伴就走。饭间对我说，今天有新发现，写了一通。这是他手痒，由感而生，忍不住高兴地发挥。他是个老小孩！

　　写这些以纪念贺先生逝世四个月零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