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梅雨季最妙的果子当属杨梅。同一筐杨梅,或嫣红或黑紫,红是神采奕奕的红,黑紫则是熟成的深沉。杨梅的季节短,于是遇见看得上眼的,总会贪心地多买一点。我自认是个节制的人,却只有在吃杨梅的时候,会把一大碗杨梅一口气吃光。盐水浸过的杨梅,果粒上残留的一丝咸味凸显了杨梅的甜。那甜味掺着微酸,因此并不腻人。可口的酸甜在贪嘴之后方显余威,让人惊觉自己牙根发软。欢乐原有代价。
汪曾祺先生写过昆明雨季的杨梅。颜色黑红的“火炭梅”,乒乓球般大小,“真是像一球烧得炽红的火炭”。卖杨梅的是苗族女孩,戴小花帽穿绣花鞋,坐在人家阶石的一角,不时吆喝一声“卖杨梅”。我在菜场附近遇见的卖余姚杨梅的小伙子,用翠绿的叶子把一筐杨梅衬托得格外好看。他用大斗笠低低压着眉眼,仿佛是个隐于街市的侠客。也许是骄傲地认为好物自会说话,主人并不开口叫卖。企图议价和随意翻拣的顾客,遇上他冷冷的目光,讪讪败下阵来。
《本草纲目》中说杨梅“可止渴,和五脏,能涤肠胃,除烦愦恶气”。杨梅烧酒是一味药,闲饮时酒力不容小觑。我在南浔的农家尝过杨梅浸泡的高梁酒。一小玻璃杯,迅速放倒一个西北汉子,而前来劝酒的女眷连饮两杯面色如常,安然在灶前烧火。在朱家尖的农家乐,瞥见主人的玻璃缸里,泡的分明是杨梅,颜色却是青白的,酒色也不是常见的粉红,细问之下才知是山上未熟的野生杨梅。
常去的小店,这个时节出售的植物染,是杨梅染的布袋子。店主贪玩,用杨梅染了几卷老料的苧麻做成袋子,让时令鲜果物尽其用。
他说,由于不用固色剂的缘故,杨梅初染的深红,会随着水洗日晒慢慢褪色,最后只余淡淡的灰粉,来年的梅雨季可以把褪色的袋子寄回免费复染。其实灰粉十分耐看,尤其是染在越用越软熟的苧麻上。“红到极处便成灰”,这是一句叫人警醒的话,然而毕竟红过,即便成了灰,仍有一缕艳丽的魂魄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