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金圣华 香港崇基学院英语系毕业,美国华盛顿大学硕士,法国巴黎大学博士;现任香港中文大学翻译学荣休讲座教授及香港翻译学会会长,中国翻译工作者协会理事及福建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客座教授。曾任香港中文大学校董及新亚书院校董,《翻译学报》创刊主编,《外文中译研究与探讨》及《翻译教学研讨会论文集》主编。著作有:《英译中:英汉翻译概论》《傅雷与他的世界》等;并翻译多部文学作品。
一
“名师出高徒”是必然的规律吗?至少在我自己身上展现出来的情况,就不是这么回事。
某天跟几位文化界的朋友饭聚,有人突然兴冲冲说起岭南派大师赵少昂的画,谈话间倾慕之情,溢于言表。“赵少昂?他还教过我国画呢!”我在旁轻轻插了一句,这下就如一石投入湖心,立刻水花四溅,“啊!你怎么有这种渊源?”“是什么时候的事?”“现在还画国画吗?”面对备受众人瞩目的荣耀,只好从实招供:“当年在崇基学院读大一,除了主修科目,可以自由选课,朦朦胧胧选了国画,原来授课老师是赵少昂。”赵大师上课的情况如何,如今已经不复记忆,只记得他教我们画竹子,画梅花,教的时候常常亲自示范,可惜当时不以为意,不曾把他的画稿留下;老师没空时会叫他的一个弟子来代课,我们就更加漫不经心,谁也没把他放在眼里,这弟子名叫欧豪年,日后成为了承传岭南派的著名画家。还记得那时学期完了,要交功课,努力挥洒了好几天,自鸣得意拿给其他老师同学看,所得的评语是:“画竹不成似鸡爪”!结果那门课得了一个B。既然连基本功都没学成,自然就此向国画作别,跟岭南派也就更沾不上边了。
跟赵少昂学画,一大班学生一起上课,始终不是私塾弟子,因此尽管有名师,也出不了高徒。学筝的经历可是截然不同,先后共学了三次古筝,拜过两位名师。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忽然兴起弹奏古筝的念头,因缘际会,得以师从名家苏振波学习。那时候的苏老师风华正茂,也是他在香港筝乐界崭露头角,引领潮流的年代。记得老师是上门来教的,半山坚尼地道的客厅中,摆放了硕大的古筝,看来煞有介事,可惜老师教得尽心尽力,学生学得“半汤半水”(粤语),每一次上课,总有数不尽的借口,为自己琴艺不精找下台阶——“太忙了,要教书,要备课,要开会,要改卷,上班路远,孩子太小……再多练练,下次一定弹得好,这次不如学新的曲子吧!”于是,心软的老师笑眯眯地理解了,接受了,那时的他已经有些少年秃,听罢把几绺头发从左边绕过头顶拨到右边,又悉心地教授起新的曲子来。就这样,从《关山月》开始,弹了只有“涓涓泉水”,奏不出“澎湃激流”的《高山流水》;只有“点点归帆”,奏不出“欢唱喧腾”的《渔舟唱晚》;学了《荒城来客》《春江花月夜》,乃至高难度的《瑶族舞曲》和《梁祝》等。当然,学归学,没有哪一首是可以从头到底演奏得挥洒自如。第一次学古筝最后因赴法进修而告一段落。
第二次学筝是八十年代的事了。那时候,香港筝派拓荒人陈蕾士教授在中大执教,家居大学附近的村落赤藜坪。这一回,我是在课余去上门求教了。从校门出去,向右走一段路,路上行人稀少,绿色的浓荫下,垂吊着吐丝的毛虫,再绕进入村的小路,恰似莽撞的闯客,霎时引起群犬狂吠。这一小段路,往往使怕虫怕狗的我提心吊胆,但是一踏进老师操琴的雅室,一听到优美婉转的琴声,纷乱的情绪马上就给抚平了。陈蕾士是香港筝派的一代宗师,有一次为诗人黄国彬和翻译家蔡思果奏琴,诗人听罢深受感动,乃成诗一首,就是以前香港中学生国文科必读的《听陈蕾士的琴筝》。诗中说:“他左手抑扬,右手徘徊,轻拨着天河两岸的星辉。”这是何等令人神往的意境!诗人又说:“十指急纵疾跳,就如脱兔,如惊鸥,如鸿雁!”国彬匠心独运的诗笔,的确把大师弹奏的绝技描绘得淋漓尽致!犹记得陈蕾士是在十六弦的古筝上演奏的,一首首看似简单的曲谱,如《寒鸦戏水》《普庵咒》,在他手中却会奏出独特古朴、清逸隽永的韵味来。陈老师就如苏老师,对身为同事的弟子不忍严厉督导,于是,我那套为自己学艺不精开脱的不二法门——事情多,工作忙——又再次奏效了。
追随两位古筝大师的结果,十指既不擅轻拨,两手更不能急纵,抑扬抚弄间,却深深体会到从人间到天河,从底泥攀星辉的过程是多么遥远,多么艰辛!
二
第三次学筝是近年的事了。隔阂三四十年,为什么又兴起旧调重弹的念头?
2012年3月,正当杜鹃盛开,原可以赏花踏青的日子,相守半个世纪的老伴却骤然离世。他的名字里有一个“秋”字,自此,每看到“春来秋去”的字句,总是思之怃然,难以释怀。身处郁悒谁语的低谷,漫漫长日如何排遣?忽然想起了尘封已久的往事,当年购买的几个古筝:一个运去加拿大再转送他人;一个送赠法国友人,如今安放在他位于诺曼底的乡居;一个十六弦的捐赠崇基音乐系,说是可以当作古董看待,如今,事过境迁,是否该为自己添置新筝,以怡情养性,再续琴缘?
既决定第三次学筝,自然得再追访名师,可幸居然找到四十年前的苏振波老师,难得的是他肯再次授课,更难得的是他不但记得我当年学琴的情况,还记得我至亲的模样。苏老师别来无恙,只是变得更祥和,更包容。于是,仿佛牙牙学语的幼儿,又一次从头学起筝艺,大凡基本功“托,劈,抹,挑,勾,剔,提”都得一练再练,再加上拂,撮,摇,吟,按,滑等技巧,简直令人手忙脚乱,应接不暇。记得几十年前是用真甲弹奏的,几十年后,怎么用上了玳瑁,塑料制造的假甲?真假之间,韶光倏忽流转,古筝曲艺在香港的发展,也一日千里,勃发壮大。这些年来,苏振波改编了四十首曲目,创作了四十二首新曲,的的确确成为了香港筝乐筚路蓝缕的拓荒人。在名师手下,低徒却依然故我,只是这一回,多的是时间,少的是精神,每次练琴,都有力不从心的感觉,颈,肩,腕,指,练久了,再也不听使唤。这才想起日日练琴十小时的钢琴家傅聪,经长年累月,因劳损过度而患了肌腱炎,有一回他在香港演奏前夕,我还于旅馆中帮他在十指贴满膏药呢!由来成功非侥幸,第三次学筝,几经努力,终于从《关山月》一步步练到《荒城来客》,这原是苏振波的首创名曲,当年学习时,儿女尚幼,但是听到这首气势澎湃的曲子时,居然都琅琅上口,素有音乐天赋的女儿,更能在古筝上拟弹几句。悠悠四十载,荒城未变,来客依旧,弹指之间世事几番新,如今儿女皆已长大成人了。
三
正式学太极是世纪之交的事。曾在不同的兴趣班学过一些花拳绣腿,总是不成气候,心目中以为太极这门功夫极其困难,学成无望。2000年初,有缘与中大同事跟随太极名师董茉莉学拳。董茉莉为河北董英杰先生之女,董英杰受业于杨澄甫,得杨派太极真传,董茉莉一脉相承,并发扬光大,曾任国际太极拳比赛裁判。董老师拳艺精湛,为人谦逊,上课时更循循善诱。在她的悉心指导下,一向不擅运动的我,居然把八十一式太极拳架子都一一记熟,尽管“金鸡独立”时仍左摇右摆,“转身蹬腿”时仍东倒西歪。从老师身上,不但学习了强身健魄的拳艺,更学会了一丝不苟,敬业乐业的态度。可惜诲人不倦的老师弃世,一起学拳的老伴远去后,再也无心练拳,但是,太极外操柔软,内含坚刚的妙诀,却至今受用无穷。
学舞是毕生至爱的赏心乐事,无论是社交舞,拉丁舞,都曾经随名师学习。一群志同道合的中大同事,自十多年前就组成习舞小组,邀曾代表香港出赛奥运的易德忠伉俪教授正宗社交舞,从狐步,华尔兹,一直学到最难的探戈。每次上课,凡夫妻同习者,必然是男士勉强,女士热切。不知是谁发明的规矩,跳舞必须男带女随,这就促使了许多不可避免的冲突与争执,即使平日恩爱的夫妻也不免时起龃龉,相互指责记性不佳,练习不力。记得老伴曾发宏愿,说是要勤练探戈,以便在圣诞节派对上一展身手。那一年,他的确用心学习,没有记性的他,居然把复杂的花式牢记在心,回家后更努力操练,使我不由得心中暗喜。圣诞舞会终于来临,第一首探戈音乐响起,他说等等;第二首响起,他说再等等;终于再拖不下去了,他硬着头皮走下舞池,原以为会带我翩翩起舞,谁知道跳了几下基本步,头也没拧,花步也没有开始,他却嗫嚅道:“那么多人看着,我们不如回座吧!”终于明白“It takes two to tango”的道理,原来生性羞怯的人,是永远不会跟探戈投缘的。教拉丁舞的导师霍绍裘更是担任国际比赛裁判的名师。每次上课,男士对复杂的舞步都面有难色,老伴更干脆找老师大谈网球经,谈得眉飞色舞,欲罢不能,恨不得把习舞的时间耗去一半,这样回家后就不必为牢记舞步而大费周章。如此学习,十年无成,也就不足为奇了。
回顾往昔,一辈子所习的琴、拳、舞、画,几乎无一不是追随名师,可惜均无所成,然而人生于世,一切都应从容自在,量力而为,凡事又何必强求!梅兰芳在《要善于辨别精粗美恶》一文中谈到演员的艺术道路,他说选择道路的先决条件,在乎能辨别好坏,才能认清方向。“不怕手艺低,可以努力练习;怕的是眼界不高,那就根本无法提高了”。能分辨精粗美恶,不仅仅是对演员的要求,也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要素。多年来追随名师,让我乐赏精美,摈弃粗恶,从而在生命中增加姿采,倍添光泽,虽云“名师出低徒”,也就不以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