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戴永夏 1942年生,1966年毕业于山东师范学院(现山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中学时代》杂志副主编,济南出版社文艺编辑室、教育编辑室主任,山东省散文学会副会长。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编审。已出版《戴永夏散文选》《泉文化——济南》《山东民俗琐话》等著作。
1985年5月,中国美协第四次会员代表大会在济南召开,时任全国美协副主席的艺术大师刘开渠先生偕女儿刘米娜来到济南,下榻在南郊宾馆。
当时,我在《中学时代》月刊当编辑,因平时跟美术界少有来往,所以对美协的会并不关心,更不知道来参加大会的有哪些名人。
5月4日下午,我正在办公室编稿,忽然一位在省政府工作的朋友带车来接我。此时他正借调到美协大会会务组,负责行政接待工作。他让我跟妻子、女儿一起,立即到南郊宾馆去拜见刘开渠先生。
这一突如其来的邀请,使我既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能有机会见到大师,真是三生有幸;担心的是初见名人,事先连个招呼都不打,会不会引起人家的反感?朋友看出了我的困惑,便给我道出了原委。原来,刘开渠先生刚到宾馆住下,就去会务组,向我这位朋友打听两个人,并要求派车去看望他们,这两个人中的一个就是我。朋友一听很是吃惊:一位举世闻名的大艺术家,怎么能去看望一个不名一文的小人物呢?于是他灵机一动,谎称没有车,转过头来就要了辆车来接我,让我同家人一起去看望刘老。
听了朋友的介绍,我真有受宠若惊之感,对刘老也更加敬佩。这时我才想到,刘老之所以能记住我,并非我有什么成绩,而是源自我跟他爱女刘米娜的一段文字缘……
那是1982年春天,我到北京采访老作家萧军。当得知我还需要采访别的名人时,萧军的夫人王德芬(她跟刘开渠的夫人程丽娜同为苏州美专的同学)便给我介绍了刘开渠先生。从她那里得知,刘开渠是中国当代杰出的艺术家和美术教育家,也是雕塑艺术大师,他对我国雕塑事业的发展和艺术人才的培养都做出了重大贡献。然而就是这样一位曾是马克思外孙的朋友、对党和人民一贯忠心耿耿的老艺术家,在整风反“右”和“文化大革命”中,却屡被错误批判,多次受到打击迫害,不但本人蒙冤多年,家中也迭遭不幸。1958年,他正在读高三的大女儿刘微娜,一面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和繁重课业负担,一面彻夜为他抄写检查材料。长时间的精神折磨和过度劳累使她患上严重肾炎,年仅18岁就不治而亡。1967年,即将从中央美院毕业的小女儿刘沙平也背着“黑五类”子女的沉重思想包袱,深陷在“文革”的漩涡中,在一次学校组织的游泳训练中不幸溺亡,年仅24岁。唯一留下来的二女儿刘米娜自幼多病多灾,身体残疾;夫人程丽娜也历经磨难,体弱多病……但种种灾难和不幸并没有将这位艺术家压垮。粉碎四人帮后,他不顾年老体迈,又以更加顽强的毅力和矢志不渝的精神,投身于振兴被破坏的雕塑事业中,重新焕发了艺术青春……听了王德芬老师的介绍,我很想去采访刘开渠先生。但那次他有事不在北京,我未能如愿,便匆匆返回济南。
一年后的一天,我忽然收到王德芬老师转给我的一篇稿件,内容是写刘开渠当年留学法国刻苦学习艺术的故事,很适合中学生阅读,于是我很快将此稿编发,刊登在《中学时代》的励志栏目上。这篇文章的作者,就是刘米娜。这在我,本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但刘米娜却把这事看得很重要。在写给我的热情洋溢的信中,她告诉我,这是她此生第一次发表作品,而且是写自己的父亲,有着不同凡响的意义,所以她非常高兴,并一再对我表示感谢。
就是这样一件小事,没想到连刘老都记在心上,于是便出现了本文开头的一幕……
车子开进南郊宾馆后,在朋友的引导下,我们很快找到刘老住的房间。因为会议还没正式召开,作为美协的副主席,刘老正跟女儿刘米娜在房间里作着会议的准备工作。见到我们到来,又听了朋友的介绍,刘老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并有些好奇地说:我正准备去看望你们呢,怎么你们倒提前来了?他当然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我那位朋友设的“圈套”。
刘老那年81岁,身体高大魁伟,精神矍铄,待人和蔼可亲,慈祥的脸上总是堆着微笑,一点大师、名人的架子都没有。见到这样一位忠厚长者,我原先因地位悬殊而产生的拘谨和紧张很快消失了。而刘老也像见到老熟人似的,跟我们话家常,聊工作,拉着我女儿的手问寒问暖,心情非常放松。这也把我的另一顾虑打消了。因为我知道刘老在“文革”中遭遇过种种不幸,所以来前在心中反复叮嘱自己,见了刘老说话一定注意,不能触及他心中深深的伤痕。而坐在我面前的刘老,心胸像大海一样宽广,谈吐亲切而又自然,丝毫看不出他曾经遭受过苦难,也听不到他对人对事的埋怨和不满……
因为刘老还要准备第二天会议上的发言,我们怕影响他的工作和休息,谈了一会便告辞了。
会议结束时,刘老又找到我那位朋友说,他想给我写幅字作个纪念,但在会上人多事杂,静不下心来,怕写不好。等他回到北京后,再写好给我寄来。
果然,刘老回到北京后不久,就把给我写的字寄来了。那是一幅二尺多长的条幅,上面题写着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名句:“回首紫金峰,雨润烟浓”。这一名句出自李清照的《浪淘沙》词,抒写的是李清照在金人南侵、国破家亡、流落异乡、丈夫病亡的颠沛流离生活中的悲惨处境和痛苦心情。我想,刘老题写这句话,正是借用李清照的名句,来述说自己和全家在“文革”中的坎坷遭遇,借以控诉四人帮的反动罪行,激励后人以史为鉴,不忘过去,珍惜当今,为不使历史重演,为了社会进步,更加奋然而前行!
刘老的这一题字,我一直珍存着。我想,我收藏的不但是一件珍贵艺术品,更是一段历史,一种情怀,一座浓缩版历史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