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师曾,名衡恪,是近代享有盛名的画家、篆刻家、艺术教育家。即使他不是湖南巡抚陈宝箴的嫡孙;即使他不是大诗人陈三立的长子;即使他不是大学者陈寅恪的兄长,仅以其自身的艺术魅力,也足以彪炳史册。虽然他只在人间逗留了四十七年。
“一生负气”(图一)是陈师曾镌刻的一方闲章。三十多年前我借来欣赏时,就已经遍体鳞伤,“生”当中一竖下面的印边也破残了,很可惜。检阅师曾公《染仓室印存》,原来是不破的(图二)。听说,这枚“一生负气”是师曾公赠送给张书旂先生的。此印的边款只有“师曾弄刀灯下”六字,我猜想,也许原是师曾公的自用印。因为倘是书旂先生求刻,一般都会加上上款“书旂先生雅命”之类。可能是一次邂逅,可能是匆匆赋别……当年,我是从书旂先生亲属处借拓的。
书旂张先生,现在即使是中国画专业的学子恐怕也觉陌生。在旧时代,却是中央大学大名鼎鼎的部颁国画教授。一九四五年,罗斯福连任美国总统,书旂先生奉命绘制《百鸽图》作国礼为贺。当时的揆首亲题“信义和平”以示珍贵。书旂先生的嫡堂弟曾是向忠发的秘书,是一位地下工作者。所以书旂先生的画作《雄鹰》曾悬挂于上海的中国共产党中央秘密机关。画上的题词是“千里江山一击中”。据说当时周恩来公大为赞赏。可惜的是,书旂先生解放前夕赴美担任加州大学美术教授。周总理曾多次关心,希望其回国参加新中国建设。不意肺癌侵寻,上世纪五十年代逝于大洋彼岸。这以后的几十年中,媒体对他的报道便十分罕见。
陈师曾曾获吴昌硕亲炙,画风印风均追慕之。这方闲章,一味吴风。一言蔽之:大气磅礴。昌硕公的篆刻当然是大气磅礴,远迈时雄。但是他的学生辈,亦步亦趋,无甚建树。只有一位古泥能另辟蹊径,开了一个小面目。其他人中,也只有这位陈师曾不俗。遗憾的是,不论是绘画还是篆刻,其都在上升阶段便戛然而止。有一句老话“天妒英才”,也许真有道理。
这方佳印,章法极为妥帖。细察之,四个字所占地位大小均有区别,但极为舒服。经常有圈外的朋友问我,印章里采用的文字,篆书字典里都能查到,把它抄入印章,不是非常简单吗?我无言以答,只能以世俗的俗事比喻之。譬如婚姻介绍所,不是随随便便把一对对男女拉在一起便成好事的。必须仔细忖度一下,这位穿老式西装的古板男士,和那位比较保守规矩女郎,有可能有共同语言,才可介绍认识试一试。高明的介绍所绝对不会把一位袒胸露肚的时髦姑娘介绍给那位男士的。如此回答,不知道诘之者能明白吗?其实,在字典里选哪几个字安排在一方印章,也需要考虑同类项问题。风格不同的文字难以和谐共处。而且,这方“一生负气”也告诉我们,简繁悬殊的文字可以占有大小不同的位置,使之协调。“一”笔画简单,占有地位最少;“生”有三笔长竖,适当地拉长,以增气势;“负”有四笔横画,和“生”下部的三笔横画基本平行,起了很有效的稳定作用;“气”大有笔意,具生动之姿态,带动整个印章产生舞动感。从整个印章的章法看,“气”下部倾斜留红,既自然又刻意,虚而生气。“生”下的横画与“负”的横画遥相呼应,实而稳固,产生一种安定感。一方印章既有舞动感又有安定感,基本上就很可一看。加上师曾公运刀痛快淋漓,线条扎实,尤其是“生”中间的一竖,就如中流砥柱,推都推不倒。
那么,是不是凡是四字的印章都必须如此处理呢?当然不是。条条大道通罗马。千变万化,百花齐放。
其实篆刻真是一门很难很小众的艺术。要有相当的文化,相当的视觉文明,才能谈得上欣赏。真所谓一言难尽。即使像我那样,奏刀几十年,也仅仅是刚刚登堂入室而已。
但陈师曾是天才,三四十岁的篆刻作品就十分老辣,以拙取胜。据说他为人也很好。齐白石刚到北京,长安居大不易,得到师曾公的帮助与提携。故白石老人有句曰:“君无我不进,我无君则退。”师曾公殁,白石老人又以长联挽之——“三绝不多人,造物怜人,我未杀君天又忌;千秋非易事,盖棺定论,当世传汝地难埋。”师曾公青年时代在日本留过学,在彼邦和李叔同(弘一法师)、周树人(鲁迅)相识成为知己。从他的朋友圈便可想见他的趣味秉操。
“一生负气”也许是陈师曾一生的写照。其家也多一生负气的人物。其父尊陈三立,在日寇侵占北京时,八十五岁高龄,悲愤绝食而亡。其弟陈寅恪,其气节更为人所熟知。其有一联云——“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当是师曾公此印之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