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商标有点像半个蝴蝶结,设计用了深棕色为底,金色、奶黄色点缀着,贵族气,是她喜欢的。每次坐在这里临窗的咖啡座上,就会想起她,外面人行道上的熙攘,周边那些年久的专卖店,都是她倾注深情的。这家西点餐馆,在她笔下屡屡出现,说当年如何洋派,侍者西服笔挺,擦得铮亮的西餐刀叉按规则放好,客人用餐时,永远毕恭毕敬地陪侍在侧随时听候需要。“文革”时坏了规矩,以野蛮粗放为荣,客人来了,抓一把筷子撒到桌上,哗啦一声,“赛过施粥棚”——她用她擅长的上海话描写。
知晓程乃珊,很久了,她写的书,那些她津津乐道的生活,是我完全不了解也无法亲近的。后来因为工作关系,我们有了来往,再后来,我所在的杂志社搬到了南京西路办公,程乃珊就住在附近,中午到隔壁弄堂里的面店吃饭,几次遇见她,陪着年迈的母亲,也来午餐。她说你们到这里来太好啦,然后总要介绍一些周围环境的过去今天。因为杂志社所在属南西街道,也是她引为骄傲的户籍所在地。后来我们便会常常在一些社会活动中相遇,有时候让她写些什么,总是有求必应的。
程乃珊成名早,她的笔触渐渐只向着一个方向,写大半个世纪以来的上海生活,其中很多是这个城市的一小部分有点钱或有很多钱的人,因为受过的教育和视野,怎样穿戴打扮待人接物,怎样在一呼一吸一举一动中,勾勒出人们感觉中的“海派”,点点滴滴都精致又矜持。进入新世纪,上海街头的时尚和怀旧成了时髦楷模,人们挖空心思要复制出上海曾经的奢华风景,程乃珊熟悉这一领域种种细节,她热爱这个相伴一生的城市,有很多话要对这个世界说。
最近几年,她的视力大减,每次见面总要打招呼,说我眼睛不好,看不清楚,不敢主动叫你,对不起。到会场坐下来,就拿出几个放大镜、眼镜,都很漂亮精致,有的小巧如配饰玩具。她说她在各种报刊上开了五六个专栏,我说那很难,她说是的,但是如果觉得不适宜她是不会坚持的。她知道关于自己的一些舆论,有时会哈哈笑着说,我这个人,本来就俗啊。揶揄和自嘲后面,有坚持和冷峻,有时候,也很勇敢。
有一次,在一个很有规模的活动中,饭桌上,大家议论当时风靡上海的立波秀,学那句“奈伊卒特”,程乃珊大声说,那是以前黑社会在特殊场合的极其糟糕的话,是“随便那能啊不好讲的呀”(即无论如何也不能说的意思)。见各位似信非信,她扭头又对我反复解释,说那是绝对不可以的。
程乃珊在写上海“阿飞”的文字里,曾为他们正名,说那只是一些喜欢另类装束和行动的人,无关道德,许多“飞男飞女”活得很精彩。她描写他们的人生愿望,是“决意活出彩虹”。我读程乃珊最后的文章,觉得她写“我热爱南京西路”,那发自内心的呼唤和依恋,连同她留下的倾注她所有心血和情感的作品,为上海这座城市,留下了宝贵而耐读的长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