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在光线昏暗的雕花大床上哭了一会儿，有时候是五分钟，有时候是半个小时，总之，看妈妈手里的活儿还有多少，她会走过来轻轻拍拍我，说，睡吧！

　　睡吧！一句点石成金的谶语，两个字就使我觉得被宝贝了，觉得好了，那些悲伤都远了。考了七十分，小娟踢了我一脚，在课上辛苦拆了袜子上的彩线编的花儿被老师没收了……所有委屈都不算什么，我开始入睡，并且真的睡着了。那个过程，就好像全身心化作一团慵懒的红豆沙，慢慢被攻陷，变得糯软微甜，失去形状，包裹在厚厚的、温暖的面团中。许多梦早已蹲在枕边等我，它们荡漾着涌过来，于是我微微发酵——难道你没有发现吗？人最重要的长大，其实都是在睡眠中发生的。有多少早晨醒过来，我们从镜中，从墙上的影子里，看到了新的自己。

　　许多许多年，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我唯一的愿望是身边有一个直通大地的洞穴，有招手即来的黑夜，好让我睡着。我觉得动物是不容易的，蛇、青蛙、乌龟、熊，它们的生命里必定有大于我的困境，所以它们必须年复一年，为自己寻找黑暗之处冬眠。种子在变成幼苗之前，也必须睡上一觉，其中那些饱满的必定会醒来。而我之所以长得不好看，成绩不好，挣不到许多钱，都是因为我没有办法冬眠，有时候，长长的睡眠显得那么必要，又那么奢侈。

　　小时候根本不在意被褥枕头是怎样的，只要睡眠和夜晚一起到来就好。如今，睡睡醒醒，醒醒睡睡，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粗糙。而对于睡眠，也越来越渴望和热爱。我需要棉花褥子，清洁的土布床单，散发出桑叶清香的蚕丝被，伤了大心的时候，还需要月光。可是这一切都抵不上妈妈的两个字：睡吧！所以我开始对枕头要求苛刻，别给我换枕头，它是我大脑的存盘，日复一日的梦都在里面存着，和野菊花、荞麦壳、棉絮、蚕沙、决明子们还有我自己的气息混杂着。有时候在太阳下晒它，轻轻地拍打，也会感觉到某些看不见的东西在四散流失。这个枕头，小树也爱它，他说妈妈不在家的时候，闻闻它就像和妈妈在一起了，就能睡得好。

　　睡吧！睡觉是一个仪式，在每一天的最后，将自己清洗干净，卸下妆容和衣饰，有时候还有内心的重负。月亮在你闭上眼睛的时候，悄悄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