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我永远爱你
我们在春水与垂柳下见面,我们站在汉白玉桥下面,我们身旁有一壶一壶的茶水,一碟一碟瓜子。你闻到了水与鱼的气味,柳条与藤椅的气息。是一见钟情,那时候还没有忘记千里送京娘的流行歌曲。醒来后的第一个感觉是我怎么已经活了那么久?我上了幼稚园,小学,初中,高中,当了第一名,干部,分子,队长……听取那么多赌咒发誓,说了太多的真话与不那么特别真实的话,费了那么多纸, 三十岁的时候我蓦然心惊,原来如此。
然后礼貌的女孩子问我,你有什么因为年老而产生的不那么舒服的感觉吗?例如记忆力的减退,例如体力的丧失……她果然很天真,她顺应了媒体的捉弄。这果然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我说是的,我为什么要说是的?
我的头发那一年远远没有全白,现在也没有。我还在登山抛球与游泳,我还在学俄文与英语歌曲,我还在奋键疾书,我还可以及时应对,一语中鹄。然而,我已经七十好几,我已经绝不年轻,我还有不错的肱二头肌、肱三头肌和胸肌,不比那些秀胸的国际政要差。后来我还从好声音那边学到了爱我如君,是说话也是唱歌,是诵读也是吟咏,像是大不列颠的梅花大鼓,像是欧洲的花小宝与籍薇。她就是阿黛尔:求求你不要忘记,我流下了眼泪。
我接受了媒体的套路与传播上的花式子。宁做一个易于上套的小傻子,不做一个麻木不仁却又怨气冲天的坏种,老辈人说比木头墩子多两眼睛,可远远不止。但我不想在摄像机前卖萌。我岂可说不是的?世界是你们的,是他们的,是孩子们的,我早该隐退,谁让我还能连吃四五个狗不理包子,天津卫?
简单地说,在境外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孩子问我,你不觉得你老了吗?我怎么敢说没有这回事。我当然老了,岂止是老了,走了歇了去了别了如烟了西辞黄鹤楼了烟花三月下扬州了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潇洒走一回,潇洒老一回,是自然而然,是四时交替,昼夜有常。我也年轻过,万岁过,较过劲也开过花。你……你老过吗?我回答:是的,也许是明年吧,明年我将衰老。没有说出来的话:如果明年的衰老仍然不明显,那么就是明年的明年或明年的明年的明年衰老。衰老是肯定的,这不由我拍板,何时衰老我未敢过于肯定,这同样不听谁的批示:这是多么快乐,明年我将衰老,这是多么平和,今天仍然活着……
这是我最近十年说过的最好的话,最得得的话,明年我将衰老,今天仍然歌唱。他们偏偏删去了这话,从此我不再想搭理他们,虽然春节他们给我送过腊味。我不会原谅他们。我自行一次再一次地讲了这个故事,都说我的得得精彩,你删不动我,你摁不住咱。我在胜寒居里读老庄的书,有秋日的阳光灿烂,叫做虚室生白。我终于虚室了。
我看到了你,不是明年的衰老,而是今年的崆峒。位于甘肃省平凉市。这是一座早负盛名,却又常常被虚构成邪门歪道的山。它的样子太风格,它不像山而像狂人的愤怒雕塑。它太冒险,太高傲突兀,拔地而起,我行我素,压过了左邻右舍,不注意任何公关与上下联通、留有余地。空同不随和。悬崖峭壁,树木和道观,泾水和主峰,灌木和草丛,石阶,碑铭,牌坊,天梯,鹰,和山石合而为一的建筑与向往。天,天,天,云,云,云,与天合一,与云同存,再无困扰,再无因循。多么伟大的黄河流域!我在攀登,我在轻功,我在采摘,我看到了你……我看到了蝴蝶与鸟,我闻到的是针叶与阔叶的香气,我听到的是鸟声人声脚步声树叶刷拉拉。我这里有黄帝,有广成子,有衰老以前的肌肉,有不离不弃的生龙活虎,愿望、期待、回忆、梦、五颜六色、笑靥、构思策划,邀请函件,微信与善恶搞。有渐渐出场的喘气。当然不无咳嗽。本应该成为剑侠,本应该有仙 人的超众。我将用七种语言为你唱挽歌转为赞美诗。我已经有了太极。即使明年我将衰老,现在仍是生动!明年我将离去,现在仍然这里。你走了,你还是你,谁也伤不了你。我攀登,我仍然山石继世长。嗒嗒嗒嗒,我听到了自己的拾级而上的脚步,我像一只小鸟一样地飞上了山峰,登上了云朵,我绕着空同——崆峒飞翔了又是飞翔了。我仍然舍不得你,亲爱的。
我永远爱你。
明起连载《吴昌硕评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