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名连环画《朝阳沟》,刘继卣的是人美版,1964年初版;贺友直的是上美版,1979年初版,两个相隔十五年。
一个连环画脚本,刘继卣先画了,一般人是不敢再下手。若论写实功夫,刘继卣已是登峰造极,要从同一路数试图超越,实难出其右。贺友直的《朝阳沟》选页先入我眼,他的画也适合于文字之前先行,那一幅幅的图画特别有戏,呼之欲出,撩得我心痒:究竟是怎样的故事?一排农村姑娘,身子全斜斜地倾向一垛院墙,她们扒着墙头往里看,我们只隐约看见院里的树、窗户、檐下晒的瓜菜,其余全被这大面积留白的外墙挡住了。院子里究竟有什么呀,惹得她们这样看?这幅画故意把要画的事情藏着,画它造成的影响而不画它本身,有类似“围魏救赵”的高明。画中的五个姑娘,她们的身体倾侧的斜线是一种奇异的构图,墙头还坐着个小孩子,他是秤砣,压阵的。
其实故事挺简单的:城里的姑娘银环,跟着未婚夫栓保来到农村,决心在这里安家落户。她娘反对,跟来闹过,她自己也经历了实际困难和思想斗争,终于认清了农业生产的广阔前途,不仅自己扎下根,连她娘都拉来了。不知是不是同时看文字脚本消解了我对刘继卣的画的好奇心,我觉得刘的版本“静”,自然而然;贺的版本“动”,张力十足。刘继卣的画,笔笔扎实,形神兼备,人物内心的矛盾失落、苦闷彷徨得到充分的刻画。银环锄了几天麦,累得浑身散架,她躺倒在床上的姿势,我们都能感觉到僵硬和酸痛。她娘头天才赶来当着全村人叫骂了一场,说要跟她一刀两断,她又羞愧,又难过,可是没人安慰。遍观全书,大家对银环不但不安慰,还求全责备,本该是银环最大安慰的栓保,对她总是没好气。银环下乡的第二天就下地锄麦,晚上收工回来,从窗户里看见栓保爹不高兴地将一把麦苗扔进羊圈里,话说得也不好听。银环是城里人,刚来哪会锄麦呢?好像没人体谅这个,栓保教育银环,栓保爹批评银环,村里的姑娘媳妇耍笑银环,画家顺着文字脚本指引,也从他们的角度取景,村里人在画中占主角,银环低头捂脸,坐在角落不语。
贺友直画的银环,看着年纪好小,才从中学出来的女孩子模样。一样是长辫子,刘继卣画的是成熟的长辫,贺友直画的是稚气的长辫。银环在贺友直的画里锄麦,栓保爹跟在她后面帮忙收拾,把她锄掉的苗捡起来。栓保收工后教银环用锄头,两个说话直到“落日衔山,薄暮降临”。这才对了,银环还是没过门的儿媳妇,才从城里来,愿意在乡下跟他们过一辈子,他欢喜还来不及呢?
贺友直画得最有意思的,是银环挑水的场面。城里姑娘,不会挑水,不仅仅是挑不动的问题,那姿势完全不对:两只吊桶,装了水就变成了不听使唤的东西,它们跟她拧着干。前面一只桶撞到石头,水泼出来,她踮起双脚来避免,扁担仍挑在肩头,人要悬空了,是她挑扁担还是扁担挑她?山路好陡,一块块的大石头砌成天梯,她横挑两桶水一步一脚踩踏上去,她是在背扁担呢!管她泼多少,只要别跌跤,跟在她后面的大娘心都悬起来了,而这大娘挑担子轻快稳当,跟她形成对照。再对比刘继卣的,银环挑水尽管吃力,但姿势正确,刘的写实功夫着实了得,尤其他描画社员们熟练地挑水的群体镜头,姿态各异,仿如挑水动作的分解说明,一队社员,依次取水挑上肩沿山脊逶迤而去,真是好看!只能说,刘继卣无懈可击,而贺友直更出奇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