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1弄是个有名的大院。那里面的人家藏着龙躲着虎，小孩之间也不尽情玩耍。对面、斜对面的人家是什么样，都只能是隔着落地窗看一眼，或者是隔着窗帘根本看不见。于是有一天你才发现，斜对面那家人家竟然有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小男孩，而且还有一个比你小些的漂亮妹妹。

　　下午做完了功课，我会心血来潮拉起手风琴。这是一个小孩的手风琴，贝司很少。我感觉很好地拉着从二楼走下来，“抒着情”走出铁门，在门口的路上拉，走来走去，我经常下午或者傍晚的时候在这里走着拉，心里是一种幼稚的童年荡漾，从来没有人会从窗口伸出头来说：“吵死了，小孩！”没有人说的，那时候童年荡漾很自由。

　　这个下午我正在荡漾着，听见斜对面也响起了琴声，是最东面的那一家传来的，接着琴声就走出了小院子，走出了铁门，走出了一个和我一样大的男孩，而且，他的手风琴也和我的一模一样！

　　我俩都在拉《社会主义好》。五十年代，我们没有什么别的拉，《社会主义好》很好听。

　　我从这一头往那一头慢慢走去，他从那一头往这一头慢慢走来，我们不认识，所以都不好意思看对方，步子也有些害羞。我老老实实重复着相同节奏，努力保持着和他的一致，可是他却已经变奏，忽而高去，忽而又只悄悄地和声好像要帮我忙，让我能信心十足地更加荡漾。一个那么普通的下午，他把我们两架小手风琴的无意合奏转变得高级许多，让两个社会主义小孩变得格外浪漫，渐渐别的小孩陆续走过来听，我和他成为了核心，那时快近黄昏。

　　那天晚上，我对妈妈说：“对面有个小孩叫祖康，手风琴和我一模一样。”

　　祖康还有个妹妹，那是一个好看的小姑娘。

　　祖康小房间的桌上放着一排文学书，祖康写在本子上的字超过了年龄地好看，他还写日记，他不喜欢家里的那个总喜欢管他的保姆，他让我看他日记里写下的骂保姆的话，我看的时候，他哈哈大笑。

　　那时，我们八九岁。

　　541弄里有游泳池，但是他游泳的水平一塌糊涂。他不大会打弹子，连弹子如何夹在手里的样子都不像。星期天我们去公园玩，他的妹妹我的妹妹都跟着去，现在想起，那样的感觉真是一首《让我们荡起双桨》。他对我说，你爸爸的鬓角很像美男子。听见“美男子”这个词我很不好意思，他就指着普希金书上的照片告诉我，我爸爸的鬓角很长，普希金的鬓角也很长，说得我暗暗有点自豪，虽然我完全不懂，鬓角长有什么意思。他还问我：“你爸爸在草地上走过来走过去，是读外语吗？”我告诉他是的。这一些我都看见，有的也知道，但被他这么一说，一提，就成了很特别的记忆，记忆间还有诗意般的恍惚。一个童年的小朋友，原来也能给你的后来很多的美好！

　　四年级的时候祖康搬到江苏路外祖母家去了。那是漂亮的老式别墅，二楼一架德国钢琴，三楼一架德国钢琴。分别的时候，他送给我一张照片，穿着白衬衫，戴着红领巾，那时他已经是大队长。照片的背面是他写的字：山高水长，子涵留念。那哪是四年级的小孩写得出的字和词呢，但是祖康能写出。

　　后来呢？我们考进各自的重点中学。我们分别经历“文革”和苦难。我下乡，他没去，留在家里读外语，练钢琴，拉大提琴，他的生活山高水长，我也在农场艰困地水长山高。

　　从农场回来休假的时候，我偶尔会去他家玩，还在他家里住过一夜。 他请我吃他自己做的清蛋糕，还请我听美国音响，那是我第一次听见“立体声”这个词。 

　　我遗憾地发现他抽烟了。我不抽烟。那时的烟是凭票的，每月有限。可是他，竟然总是抽三口就掐了。动作是德国钢琴上的那种指法，连抽最贵的“凤凰”也是照样地这样洒脱不羁。我暗暗可惜。可是他没有一丝的拖泥带水、流连不舍。

　　他说想到中学去教外语和音乐，我就请我的一个伯伯帮了他。再后来，他去了美国，在旧金山当了教授。

　　山高水长，我们现在真是十年才见一面了。他回来就打个电话给我，那是非常好听的男中音：“梅子涵，有时间吗，我们见个面吧！”

　　见面时，他会抽根万宝路，但仍是三口就掐了，指法依旧。我终于说：“祖康，你每次都是抽三口的！”他说：“哈哈，我没数过。”

　　抽烟这一件事，在他这里，也会有样子！

　　前年他回来，对我说想去541弄看看。我说别去吧，我也不去的，想着比看见好。他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