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母亲清理家里的旧物,竟找出几盘老式录音带。家人回想起来,那是几十年前,一家人朗读文学作品的录音。
打我记事起,家里就有读书的习惯。我指的读书是读出声来,即人们说的“朗读”。家庭朗读在“文革”中都没有中断,每当周末的时候,家里便关紧门窗,每人手捧一本自己喜欢的书籍,翻开喜爱的章节,开始朗读。
父亲虽然是位军人,但因为年轻时在美术学院读书的时候受到过俄罗斯现实主义画派影响,对俄罗斯文学也十分偏爱。印象中他特别喜欢莱蒙托夫描写要塞生活的章节。
“当我驰进科依萨乌尔山谷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隐入白雪皑皑的山脊之后,车夫是一个奥塞丁人,他不住地驱赶着马匹,想要在天黑之前登上山,而且还拉开了嗓门唱起歌来……”
还有,“天地间的万物都像人在晨祷时的心灵那样宁静,唯有从东方吹来一阵阵凉风,拂动着蒙着霜花的马鬃。”
我年幼的心被父亲的朗读带到了一个神奇的世界,一个与我所置身的生活完全不同的世界,当父亲放下书端起茶杯润润嗓子的时候,我会迫不及待地追问,接下来呢?接下来呢?
父亲微笑着说,等等,他将头扭向窗外,平静地等待着一队队呼着口号的人们从涂得通红的墙下喧闹地走过。
母亲和父亲是美术学院的同学,她喜欢朗读屠格涅夫的作品,尤其是他的《森林与草原》。
“在深灰色的天空中,一些地方还闪烁着星星,带着湿气的轻风不时像微波荡漾,仿佛能听见夜的矜持、隐隐约约的絮语声,被黑影笼罩的树林发出轻轻的响声。这时有人把一张毯子放到大车上,把装茶炊的木箱放在踏脚边。两匹拉梢的马瑟缩着,打着响鼻,神气地替换着蹄子站着。……”
听着,听着,我仿佛也坐在了那辆前往森林和草原的马车上。
那个年代,除了回山西姥姥家探亲,很少能远足。秋天,父母会带上我和妹妹,乘公共汽车来到那时还处于市郊的一座公园。这里有一条弯曲的小河,更有别处见不到的茂密的树林。换上便装的父亲在军挎包里装满食品,而母亲提着一只盖着蓝布的竹篮,里面卧着我家一只黑底白花的大猫。
到了几乎没有游人的公园,我们选一片靠着河边头上笼罩着秋叶的草坪,摊开一块塑料布。父母则迫不及待地支起了画架,警惕地看看四周才放心地画他们的风景画。妹妹也学着父母的样子,在河边摊开一个写生簿,有模有样地去抹父母画盘里的油彩。
我照看着花猫,出神地望着蜿蜒在林中的小路,想象着一辆四轮马车隆隆地驰来,马夫快乐地吹着口哨……
秋叶在我们的头上斑斓地起舞,我希望这样的时光静止如雕刻。
能去郊游的日子毕竟少得可怜,我仍然多在朗读中神游。
记得七八岁的时候,能朗读的作品很有限,适合我的读物也少。有些生字我还不认得,读得磕磕巴巴的,但父母很有耐心,我在他们鼓励的目光中像个口吃者似地读着书,一篇读完,脑门上都是汗。
父母显然很陶醉这种家庭式朗读,有一天,父亲竟然利用工作之便,从军区文化部借回一台笨重的录音机,还有硕大的录音带,将包括他在内的每个人的一段朗读都录了下来,我过于兴奋,以致朗读的声音都有点走样。
父亲下部队体验生活的时候,周末的朗读仍会继续,但都是母亲读给我和妹妹听。一本《希腊神话故事》,一本《普希金诗集》,印象中都是那时读完的。
我高中毕业当了知青,妹妹参军到了部队文工团,一家人各奔东西之后,家庭朗读便中止了。后来记得我大学期间,家里又恢复过一段,尤其是父亲患病卧床之后,他还躺在病床上朗读过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和梅里美的《嘉尔曼》。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竟找出了当年全家人朗读的录音带。因为年代久远,那种老式录音机也早就淘汰了,在电视台工作的妹妹找人,不知用什么方法转录后,竟让我们今天能重新聆听到当年朗读的声音。
当父亲那浑厚的声音从音匣里缓缓传出,我的泪水夺眶而出,亲爱的父亲已经离开我们十多年了!
昨天,独自在家。摊开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我轻声地朗读起来,宛若昔日重现。
“如今,在这里,在这寂寞的要塞里,往事掠过我的脑海时,我常常问自己;在命运给我展示的道路上,有恬静的欢乐和心灵的安宁在等待着我,为什么我就不肯朝这条路上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