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人是物非

　　书春随着任桂珍来到当年队里的社场位置，仓库和自己住的两间草屋全都没有了踪影，连一棵树木也没有留下！那棵长在窗洞前的小桃树几十年来一直鲜活在书春的心田里，36年后重游故地竟然没了丝毫的印迹，全都成了流逝的历史，成了只有他一个人还能追忆的可怜的历史！

　　书春默默地围着两幢气魄的三层楼房转了一圈，心里涌出一股至酸的伤感。当他发现始终在他心中欢欢流淌的草屋西边的那条泯沟竟然变成了一条浅窄的旱沟，不禁伤感到极点，眼前放电影似的浮现出一幕幕深刻的景象。

　　当年他的两间草屋坐北朝南，草屋西边一丈左右，静静地流淌着一条三米开外的泯沟，清澈的泯沟水倒映着大自然的精灵秀气。每当春天款款而来，沟沿上无数支碧挺的芦笋破土而出，迅速地吐叶拔节成长出迎风招展的动人身段；光秃秃的杨柳枝也含苞吐翠婀娜摇曳，把蓝天白云摇曳成一个个不规则的小碎块洒进水面。每当夏秋逼仄而至，沟沿上开满了不知名的小野花，成簇成团招人惹眼，五彩缤纷蜂恋蝶绕；而每当水桥上响起“刷、刷”的淘米声时，远近的鹅鸭纷纷扑腾着有力的翅膀争相而来，满沟顿时乐漾开了。

　　一灶一房的草屋大约26平方米，灶间那扇红松木门是公社分配给知识青年由书春从公社建筑站里拖回来的，上面贴着他饱含豪情一挥而就的“长吟扁担曲，欲为新农人”的行草对联。灶间到房间没有木门，只留了一个出入的门位。房间南壁锯了个二尺见方的小窗洞，用毛竹片扎了个小小的栏栅。西山墙到灶屋门那一条子地，用芦头圈了一个鸡鸭领地，窗洞前那棵生气勃勃的小桃树便是鸡鸭们纳凉休憩的最好去处。36年来书春一直情真意切地忆念着这些刻骨铭心的生命，鸡鸭们为他生的鲜蛋是他当时的唯一营养品！

　　这时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女人携了个五六岁的精瘦男孩跑来问：“李知青你认识我吗？”

　　书春擦了擦潮湿的眼睛辨了一会说：“你是德清伯的大媳妇小……小梅！”

　　“真是好记性，这么多年了还记得我小梅，阿爹叫你吃中饭去。”

　　中饭摆在德清大儿子仁山的底楼客厅里，菜水丰盛得过年一样，显然是从两个儿子的冰箱里汇集起来的。然而最合书春胃口的还是青椒炒毛豆和丝瓜炒蛋。德清看他只吃这两只菜，于是挟了一块青鱼肉放在他饭碗里说：“城里人不喜欢吃肉就吃点鱼吧，专家说吃鱼不会发胖的。”

　　“德清伯很懂养生呀。” 

　　“电视机里听来的。”德清又挟了一块鱼肉送进自己的嘴里嚼着回应，“这电视机真是个好东西，天天关在屋子里也能晓得天下大事，老人全靠它打发日子，否则闲得没法过了。”

　　“我插队时一年总有半年以上早工接夜工的，连下雨也要学习大寨大搞平整，全都疲劳得走路都要打个瞌睡，现在怎么闲下来啦？”

　　“怎么说呢？”德清皱起寿眉想了一想，吐出一根鱼刺回答说，“先是分田到户，大家可以自己安排农活不用早出晚归了；后来头青眼亮的全都跑到大城市里去了，留在农村的老头老太女人小孩没有精力服侍土地，只能马马虎虎地潦草应付；再后来国家不断征地，农民卖断的卖断小农保的小农保，就都省省力力地享受清闲了，只晓得在麻将台上打发辰光，依我看政府把农村改革懒散了。”

　　书春看德清动了火气唱走了调子，于是转了话题问：“当时我的草屋基是队里的麝香卵子，家家户户都想争取，你把这块风水宝地给我砌了两间草屋，就不怕大家恨你阻拦你吗？”

　　“小书春还是不了解农村。”德清咽下饭菜摇摇头说，“我们农民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公开撕破面皮。大家心里都很清楚，这块地基家家想要反而全都争不到的，无非想弄得谁都砌不成功。我吃准大家的这份心思，把你的草屋往这块风水宝地上一砌，果然全都不来阻拦。”

　　“那是大家不好意思得罪你阿爹！你泥、木、竹、笆件件皆能，队里哪家没有受过你的情分呀？”小梅替孙子添了一口米饭补充。

　　书春不禁连连称是，他喝了一口米酒对德清说：“这件事情我真感激你一生一世，没有这两间草屋供我用功，肯定没有今天的书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