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之所以是白居易,当然是因为《长恨歌》《琵琶行》,这是他的最高成就。但在我心目中,他还有一个大成就,就是:他居然影响了苏东坡。
一直认为苏轼自号“东坡居士”,只是因为他被贬湖北黄州后,在东坡开垦荒地以谋衣食,近年才知个中包含的文化密码。宋周必大《二老堂诗话》中说:“白乐天为忠州刺史,有《东坡种花》二诗,又有《步东坡》诗云:‘朝上东坡步,夕上东坡步。东坡何所爱?爱此新成树。’本朝苏文忠公不轻许可,独敬爱乐天,屡形诗篇,盖其文章皆主辞达,而忠厚好施,刚直尽言,与人有情,于物无著,大略相似。谪居黄州始号‘东坡’,其原必起于乐天忠州之作也。”洪迈《容斋随笔》谓:“东坡居黄州,始称东坡居士,其意盖专慕乐天而然。非东坡之名,偶尔暗合也。”
当然不是巧合。从白居易开始,几乎每座山都会有的“东坡”,开始带上远离朝堂、亲近自然、静观物理、回归心灵的色调,到了苏轼,更增加了坚毅不屈、安贫乐道、开阔潇洒的人格重彩。
且来一读白居易的《东坡种花》:“持钱买花树,城东坡上栽。但购有花者,不限桃杏梅。百果参杂种,千枝次第开。天时有早晚,地力无高低。红者霞艳艳,白者雪皑皑。游蜂遂不去,好鸟亦栖来。前有长流水,下有小平台。时拂台上石,一举风前杯。花枝荫我头,花蕊落我怀。独酌复独咏,不觉月平西。巴俗不爱花,竟春无人来。唯此醉太守,尽日不能回。”心境澄明,自得其乐。
想到他在贬官的前一站江州就写下了“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琵琶行》),再看他在忠州风前举杯、花下独酌,还自称“醉太守”,便知他是离不开酒的。
为何离不开酒?从他给元稹的劝饮诗中可以看出端倪:“薤叶有朝露,槿枝无宿花。”——劈头就说人生非常短促。接着写酒的好处:“俗号销愁药,神速无以加。一杯驱世虑,两杯反天和。三杯即酩酊,或笑任狂歌。陶陶复兀兀,吾孰知其他?”——原来酒可以让人忘掉一切。“况在名利途,平生有风波。深心藏陷阱,巧言织网罗。举目非不见,不醉欲如何?”——为官不易,仕途难行,不醉又待如何?可见有时候喝酒是一种心理上的拒绝,甚至反抗。
虽说古代官场历来都是风波险恶,但白居易的感触和表达还是如此惊心动魄,以致这首诗成了白诗中罕见的“少儿不宜”:“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但见丹诚赤如血,谁知伪言巧似簧。劝君掩鼻君莫掩,使君夫妇为参商。劝君掇蜂君莫掇,使君父子成豺狼。海底鱼兮天上鸟,高可射兮深可钓。唯有人心相对时,咫尺之间不能料。君不见李义府之辈笑欣欣,笑中有刀潜杀人。阴阳神变皆可测,不测人间笑是嗔。”(《天可度——恶诈人也》)
李义府是唐高宗时的丞相,“特长”是笑里藏刀。除了“掩鼻”“掇蜂”用郑袖挑拨楚王夫妇、吉甫后妻挑拨吉甫父子的典故外,全诗一气呵成、明白如话——不,这不是话,而是锥心泣血和仰天长吁。这首诗的平易一点不影响它的力量,读了它会体会诗人日常所面对的巨大压力,需要借酒来忘掉忧愁和恐惧。
白居易写酒的诗中,我最爱《啄木曲》:“莫买宝剪刀,虚费千金直。我有心中愁,知君剪不得。莫磨解结锥,徒劳人气力。我有肠中结,知君解不得。莫染红丝线,徒夸好颜色。我有双泪珠,知君穿不得。莫近烘炉火,炎气徒相逼。我有两鬓霜,知君销不得。刀不能剪心愁,锥不能解肠结。线不能穿泪珠,火不能销鬓雪。不如饮此神圣杯,万念千忧一时歇。”纯民歌风,悠扬率真,感人至深。写剪刀、解结锥、丝线、炉火,都对忧愁无能为力,这是铺垫,最后主角登场——只有酒是“终极方案”,可以让所有烦恼忧愁“一时歇”。
这是写饮酒的妙处,还是抒发心里的苦处?也许,正是人生在世的无尽忧烦愁怨、万般无奈压抑,才让杯中酒如此有魅力的。
李白说“举杯销愁愁更愁”,与“万念千忧一时歇”看法不同。因我不能饮酒,所以无法求证,但在“酒能消愁”这一点上,我宁愿相信白居易。人生在世,总需要一点念想和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