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法国尼斯开会回来,长途飞行加上从阿姆斯特丹转机,我已经困顿之极,回家后倒头就睡。一觉醒来,已经是午后。母亲告诉我,“林先生又送荔枝来了”,她又感叹道,“送荔枝的人还是原先的那个人,每年这个季节都会来”。我听了,顿时泪水盈满了眼眶。
眼前又浮现出林先生的模样,往事如烟。
年轻时的林先生因为骨肿瘤锯了双腿,他高大挺拔的身躯下其实是义肢,走路时还有些不稳。我认识他时,他又患有严重的心律失常,住在我所管辖的病区。当时国内实施这类手术才刚刚起步,常常需要依赖外籍专家来协助手术,而且成功率不太高。
他少言少语,却仔细聆听着我这样一个年轻女大夫的解析。
一天我通知他,一位加拿大的电生理专家即将来做手术。他兴奋和期望的神情如同一个大男孩。可是临到了手术,外籍专家说,他的手术条件不够,放弃。他被推回病房,我去看他时,他坐在病床上,神情黯然,一语不发。我安慰他,晚上专家和我们会一起晚餐,我会极力劝说他们,如有一线希望都去争取,但是风险极大,有可能手术台上出现最大的意外。他点点头,那时,他交付给我的不仅仅是信任,而是他的命。
次日清晨,手术如期进行,总共历经了6个小时。虽然困难,最终还是一波三折完成了。
此后,林先生总是说,他的高质量生活都是缘于我。每年,他会来复诊一次或者两次。他高兴地讲述他的婚姻,他年轻时从福建到上海留宿在小旅馆里,邂逅了那个漂亮善良的上海姑娘,并成了他的终身伴侣。身有残疾又没有工作,他经营着小本木材生意,尽力呵护着上帝赐予他的妻儿。他相信一根草,一点露,天无绝人之路。
这些年,他的朋友经营着荔枝水果生意。每年他都安排把最好的荔枝,送到我家里。
不幸再次降临到他的头上。三年前,一次常规的体检发现了肿瘤转移。根本没有手术的机会。他坚持在我所在的医院接受化疗。随着病情的恶化,他辗转过大大小小的许多医院四处求医。在上海这样偌大的都市,一个晚期肿瘤的病人的求医之路之艰难,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因为不能够住进医院,他还住过贵宾病房,却始终不肯告诉我他的苦痛和难以解决的住院问题。
我真正感觉到他的命运多舛,如同汪洋里的一条破船,哪边是岸,哪里有岛。
林先生走后,我只去了灵堂悼念他,借故没有参加他的追悼会。作为一名医生,最终我也没能拯救他,从我的内心深处,都一直在回避那个病中和死后的林先生。晨雾笼罩着大地,我依稀看见林先生借着义肢慢慢却顽强地走向远方。
我接通了林太的电话,只告诉她,看到这些荔枝我会非常难过;电话的那头,林太已经哽咽,她说这是先生在世的习惯,她要遵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