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茶不分男女,当然也不分理科生还是文科生。喝茶能喝出清雅,喝出人情,也可能喝出科学。
我在学生时代深爱费曼(Richard P.Feynman)的三本红宝书。其中,《费曼物理学讲义》中有一章叫“物理学与其他科学的关系”,在那部分结尾处,物理学家费曼写出了诗一般的语言:
有一位诗人曾经说过:“整个宇宙就存在于一杯葡萄酒中。”我们大概永远不可能知道他是在什么含义上这样说的,因为诗人的写作并不是为了被理解。但是真实的情况是,当我们十分接近地观察一杯葡萄酒时,我们可以见到整个宇宙。这里出现了一些物理学的现象:弯弯的液面,它的蒸发取决于天气和风;玻璃上的反射;而在我们的想象中又添加了原子。玻璃是地球上的岩石的净化产物,在它的成分中我们可以发现地球的年龄和星体演化的秘密。葡萄酒中所包含的种种化学制品的奇特排列是怎样的?它们是怎样产生的?这里有酵素、酶、基质以及它们的生成物。于是在葡萄酒中就发现了伟人的概括:整个生命就是发酵。……如果我们微不足道的有限智力为了某种方便将这杯葡萄酒——这个宇宙——分为几个部分:物理学、生物学、地质学、天文学、心理学等等,那么要记住大自然是并不知道这一切的。所以让我们把所有这些仍旧归并在一起,并且不要忘记这杯酒最终是为了什么。让它最后再给我们一次快乐吧!喝掉它,然后把它完全忘掉!
我也许可以忘掉这杯酒最终是为了什么,可能是为了一次艳遇,又或者只是一次偶尔为之的借酒消愁,不过我很确信自己再也无法忘掉费曼的那段话。他那种把探索和浪漫结合起来的手法,犹如魔术师的帽子那样神奇。费曼喝的葡萄酒在物理学上和喝一杯绿茶,可能没什么区别。当我们十分接近地观察一杯宣德白釉盏盛的绿茶时,我们也可以见到整个宇宙,如果换成一个紫砂杯,也许结论也差不多。
费曼老师讲的是喝酒,他是犹太人,在家里和父母妹妹喜欢喝点葡萄酒。后来我给一个朋友写了一首“茶歌”,我是从费曼老师那里得到了启发,但却写得如同一首莱昂纳德·科恩(Leonard Cohen)的禅诗。
来吃茶,我是赵州的和尚,坐,卸下终年积灰的包袱。来吃茶,这儿有睡着的壶,这里,我是穿着袈裟的树。来吃茶,走到远方的星系,走过来,脚下是风铺的路。
除了费曼,笛卡尔也喜欢喝点什么。他是法国贵族的后代,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床,而且最好是窝着不起来。我知道他喜欢彩虹,但除了喜欢彩虹,也许他在业余时间也喝点茶。笛卡尔出生在十六世纪的最后几年,而就在那个世纪,葡萄牙人把茶带到了欧洲。喝茶时,动一动茶杯,茶水会形成旋涡,我猜想也许笛卡尔也看见过类似的图景。他后来建立了自己有名的旋涡学说,存在一种看不见但充满空间的以太漩涡,正如茶叶在水流里随着涡流转动,那些物理世界的石头也一样如是向地球降落,而卫星被行星吸引,地球与行星又带着它们周围的附属的漩涡,沿着更大的漩涡围绕太阳旋转,正如一根浮在茶水上茶叶,为水的涡流所捉住,被带向运动的中心一样。
前不久我买了一本有趣的书,列奥纳多·达·芬奇的那份有名的手稿,因为曾被企业家哈默收藏,所以一度被命名为“哈默手稿”。在那本迷人的手稿里,你看不到一个作为艺术家的达·芬奇,而是一个科学家。在那份72页的草绘手稿里,一切都是镜书写就,包含了这个文艺复兴时期的天才对解剖学、建筑学、天文学,以及岩石和化石的观察和理解。你会注意到他喜欢研究流体力学,以及水通过注孔的射流,沟道内的水流,以及波浪在水面的传播等。
我很确信如果他爱喝茶,并且有个葡萄牙人带给他一把茶壶,噢,请别忘了达芬奇比时大彬(1573-1648,宜兴紫砂艺术的一代宗匠)都要大121岁。列奥纳多·达·芬奇一定能完全理解匠人手里的茶壶需要具备哪些因素:它们要有出水流畅的壶嘴,端拿舒适的壶把和口缝严密的壶盖,这要求紫砂艺人创造出传统的壶型,保持壶嘴的高点与壶口平行,而同时又和壶把的高点形成对称之势;另一方面则要求壶体重心平稳,整体匀称并且内外兼顾,壶具造型的空间性必须达到某种整体的和谐,也必然意味着壶体和其他部分需要构造适合饮茶的几何比例。
于是,我会认为一把刻着欧拉公式和一把刻着“笠荫喝,茶去渴,是二是一,我佛无说”的紫砂壶拥有一样的美。看看周围那么多只知吟诗作画的茶会,也该轮到一场谈论量子物理或拓扑理论的理科生茶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