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睡觉也是禅
周日一早是信众集体朝山的日子,5点多天还没亮,山下就聚集了很多人,各自领了朝山袋,列队整齐,由不二门开始,三步一拜,由山下走到山上,由黑暗走到光明,大约一个小时后拜到大雄宝殿佛前,静坐聆听“佛法开示”,之后可以继续融入丛林生活,念佛,抄经,参禅。佛光山副住持慧昭法师兼任修持中心主任,他告诉我,佛光山从来不是一个封闭丛林,比如1993年修建的禅堂,经常会有针对社会上各种企业、学校、团体的禅修营,一日禅,二日禅,七日禅,参禅的方式也多种多样。一个教师二日禅正在进行,课程安排得十分紧凑,除了依照丛林作息的打坐参禅外,还有“音乐禅”、“茶禅一味”等体验。晚上19点是开示时间,我随慧昭法师来到禅堂。起香,跟随大家盘腿打坐。没几分钟的工夫,我就觉得双腿酸麻,腰背也难以坚持了。有人发问,法师,禅定要求既从头到脚地放松,又腰背挺直,我怎么做不到呢?慧昭法师鼓励,你们有没有看过达摩祖师,他是一直弯下去,其实他是禅进去的。所以你如果真的用上工夫,就不用去管腰了。更多的疑惑是有关心灵修行的,比如问:“佛教讲放下,无常,如何还能在世间积极行事?”慧昭法师的解说非常通俗,他说,《金刚经》的根本心法是“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其实也是“人间生活禅”的核心,“无所住”就是体会到无常,心里有一种沉淀,“生其心”就是无常逼着你去把握当下,生出一种创造力。“人类有史以来,有三颗改变人类的苹果。第一颗是亚当、夏娃偷尝禁果。第二颗是英国科学家牛顿,他在苹果树下被掉下来的苹果打到头,发现了万有引力。第三颗就是苹果电脑的创办者乔布斯。他年轻时曾经到印度去禅修了一段时间,回到美国之后,又在某一个苹果园的道场上继续禅修了一段时间,所以后来他创办了苹果电脑公司。乔布斯是个佛教徒,在他的办公室里就有一块禅坐垫,每次设计师把产品给他挑选的时候,他一定要先打坐,让自己的心灵沉淀下来,才开始决定。为什么他的电脑产品这么受到大家的欢迎,一个因素就是把禅融入在他的产品里面,他的生活之中。禅的风格是什么?就是简约,乔布斯把非常复杂的东西变成很简单,简单到连三岁小孩子都会用。
“人间生活禅,就好像‘禅’字的写法,是简单的。就像星云大师所说,搬柴运水是禅,喝茶吃饭是禅,行住坐卧是禅,语默动静、扬眉瞬目都是禅。大千世界都在禅心之中,哪里是刻板地坐禅呢?”慧昭法师告诉我,有天晚上星云大师召集全山大众,他在门口担任总纠察。突然有个人跟他说:“师父叫你不要动!”转头一看,原来是师父的侍者。当天会议从19点一直进行到22点多,结束时,师父当众说:“慧昭啊!你辛苦了,你已经整整站了三个小时了。”师父的细腻体谅让他内心十分感动,更深深体会到“静中养成,动中磨炼”的禅意。
关于禅修,星云大师讲过一个故事:小沙弥请教师父:“怎样才是参禅的方法?”师父道:“吃饭睡觉。”小沙弥不屑:“谁不吃饭?谁不睡觉?这怎么算是参禅!”师父道:“是啊,人人吃饭,大多挑肥拣瘦,吃不痛快;人人睡觉,大多失眠做梦,睡不安稳。你如果饭吃得好觉睡得好,已经在参禅了。”
人间佛教:未知生,焉知死
“一个出家人的生活多枯燥,青灯古佛的,这样的人物传记怎么卖得出去啊。”星云大师的传记作者符芝瑛1993年第一次去见他,纯粹是硬着头皮去完成老板交给的任务,她很直接地说:“我是来写书的。我不是佛教徒,也不打算信佛,您不用来度我。”星云大师也没生气:“好,我这一生没有什么事不可以摊在阳光下的。你准备什么时候开始啊?”
就这样密集接触了一年多。符芝瑛告诉我,她越采访越觉得这个人太有意思了,他勾起了一个新闻记者的好奇心。“一般人提出的问题,在他看来都不是问题,是你自己的心有问题。他也很少直接告诉你标准答案,这也是跟他交往中最有挑战、最有趣的地方。”一开始站在出书的角度,她总是有意识地去找一些卖点。比如星云大师在台湾跟国民党走得很近,就有人批评他是政治和尚;也有人说,佛光山很有钱,太商业化,世俗化。符芝瑛就去问:“别人说你是政治和尚。”他一点都不生气,说:“和尚也是人,政治就是众人之事,如果社会有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不应该置身事外。我请问你,和尚可以免除兵役吗?不可以啊。到了投票的时候,政府可以限制和尚不去投票吗?不可以啊。”就像有人跟他说:“大师,这尊佛是水泥做的,没有灵性。”他说:“为什么我看到的是大佛,你看到的是水泥呢?”久而久之,符芝瑛觉得,星云大师一点点地把她认知里一些固化的东西敲碎了。她承认:“我被星云大师打败了。”他说话深入浅出,让那些以前对佛教不了解,甚至是有很多误解的人,以非常自然而愉快的方式进入他的世界。他的人格魅力,他毕生投入无怨无悔的精神,更是完全打动了符芝瑛。一年多后,在美国西来寺,她自己皈依了星云大师。“我选择佛教,就是因为星云大师把佛教人间化了。如果是那种传统的山林佛教,我可能不会进来。”符芝瑛说。
20世纪80年代蒋经国当政台湾时期,推动了台湾十大建设,台湾经济腾飞,变成了亚洲四小龙之一。人能够活下来了,活得好了,开始追求自我价值实现,之后希望可以帮助别人,服务社会,对佛教的信仰也从求佛,到信佛,到学佛,最后到行佛。虽然佛教教义2000多年没有改变,但从50年代开始,随着整个社会的慢慢改变,随着一代代年轻人加入进来,台湾的弘法方式也在随之改变,是外向的,活泼的,跟环境很贴近的。星云大师和他的人间佛教正是其中的重要推动者。
星云大师在自传里说,他自幼接受传统的丛林教育,但当他和人间社会接触时,却感觉佛法应该适合时代来给予新的诠释,“重新估定一切价值”。“回想我童年出家,老师们都叫我们睡在地下,都说沙弥戒不可以睡卧高广大床,但令人不解的是,佛教为什么又要教人念佛,以求西方极乐世界去享受富乐呢?现在一般社会人士都说‘但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那佛教为什么又要批评他们‘不是冤家不聚头’呢?我们平时出门坐个公共汽车,也要花个几块钱,可是为什么佛教又要把金钱视为毒蛇呢?”过去太虚大师曾提出“人生佛教”,星云大师在弘法实践中思考,人生需要佛教,但什么样的佛教才是人生需要的呢?他发展出“人间佛教”的思想,把佛教落实到生活中,使之现代化,通俗化。
国际佛光会中华总会秘书长觉培法师告诉我,人间佛教绝对不是把佛教俗化,而是“把佛法化入到人间”。“过去进了寺庙拜拜是好人,出了寺庙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但把佛法化入人间,是怎么把佛的精神化入到日常生活中,从我们这些实践者的角度看,非常不容易。第一,要让信众听得懂佛法是什么,就好像一个博士讲话,要让幼稚园的孩子听得懂。第二,要让民众听了觉得很有道理,能接受。第三,接受了,还要去实践,变成一种生活。比如我们倡导的佛光人信条‘四给’:给人信心、给人欢喜、给人希望、给人方便。没有什么大道理,就是简简单单16个字。这个‘佛法化入生活’的功夫是深者见深,浅者见浅的。冠之以‘俗化’,那就理解太浅了。”符芝瑛告诉我,佛教里有“观机逗教”四个字,就是观察和了解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他的背景、个性、职业,然后用适合对方的方式去沟通。这方面星云大师是非常细腻的。她举了个例子,佛陀纪念馆在建的时候,星云大师每天都要人推着去工地,早晚好多趟,就是为了让自己化身为一个普通人,设身处地看看在佛教里面,人需要什么。比如地面倾斜度多少,他说:“如果像我这样坐轮椅的人觉得不方便,那你们的设计就不对,就必须要改。”佛馆广场上有一个巴士车形状的厕所,也是他设计的。“坐了那么远的车,不要让人家再走很远才可以上厕所。但建在外面又不好看,怎么办?外面有个很大的停车场,干脆把厕所也做成巴士车的样子,藏于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