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制风水里说,长住在学校旁并不好。因为有上下学,有寒暑假,聚散无常。但住的时日久了,发现聚不起财运倒是真的。学生大多“卢瑟”,加餐饭都牵涉整月规划。我从山上搬到山下以后,却并未因寝室设备落后而聚起丁点财富。相反生活变得更为孤峭规律,心里静得就连落下一根针的声音都听得到。
一丝不苟的生活惯性,会令一丝不苟本身产生奇异的使命感。看电影《编舟记》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就像心里尚没有《大渡海》重任的马绨君,云云溶溶,失魂落魄。有时突然想找人说个话,都显得有些精神病发。一切都缓慢了下来了,像要慰藉一场漫长的慢性病。性情与时间、梦想与岁月,都随着日复一日里虚妄的平安而日益沉淀、消解。是盛世里不起眼的报废,也是静谧的不畏死的恳切。而我全部的不安,也只在凝望午后瀑布般的热带雨势里兢兢感叹“还好我有雨鞋”,便到此为止。我不助长坏情绪,像不刻意养育生活里有害的一切,昆虫或是午睡。
大部分青春里不必要的哀愁,都在我森严的心里永恒地远去了,未知臧否。只是我若逐之不及,倒像一种懊悔。若人不是主题,自然则会更加辽阔。热带是休憩的温床,温暖有如香氛被褥,只有看不见的细菌和昆虫在茁壮滋长。麻痹到无知觉,倒也不失为一种情感上的逃逸与体能上杯水车薪的补偿。其实癌症也是如此,如查尔路易·菲利普说的那样:“疾病是穷人的旅行”。学会与不那么好的生命布置相处,也是我在岛屿习得的小小乐趣。
有天进公共淋浴间时,我发现那里莲蓬头都被丢在地上,觉得很奇怪。澡洗了一半,才突然发现地上有硕大的黑影漂来漂去,定睛看原来是大蟑螂尸体。“是蛮吓人的呢”,我心下一凛。脑补了一下上一位丢下一切惊恐逃跑的画面。但是我真的太懒了,痛定思痛后对自己说“还好不是蛇。我就不逃啦。”那只死去的蟑螂,后来在冒着热气的下水道上绕圆环盘旋。我不敢触碰它,于是躲在那一个小小的金属圆圈外延洗了一个漫长、警醒而不适宜的澡。回房之后,竟然有了一种考完大考后的疲惫。这四年来我所见过的蟑螂,超过了前二十四年的生命积累的全部。
有天我圈点十三经后活络颈椎,抬头就觉得眼前有黑影飘过,不疑有他,定定神继续用红笔在古人杀时间的文艺里迟滞地效颦。就寝前关灯的刹那,我看到一只蟑螂从床前明月光下飞过,像失速的故障飞机,“扑啦啦”惊彻我眼帘。我心想“撒杨娜拉啦,小黑机”,当做无声诀别,起身果决地用杀虫剂喷射,却无果。它挣扎逃避,落地逃窜,我像上了年纪的老妪追逐胖孙子,两人都狼狈得紧。它绝命以后,我也被过量的杀虫剂呛得头晕。所谓杀人一百,自损五十,大概就是这个意思。累倒在床的那一刻,我感觉冷气呼啸过我每一寸肌肤,筋骨酸痛。夏日被褥与密室,构成了香意扑鼻的毒气室。我应该去开个窗的,然而我太懒啦,圆然入眠先。
衰老或许就循着诸如此类对于自我的放纵开始。青春就在堆满杂书的寝室里被我不知不觉睡掉了。散场得毫无诗意,更没有什么深切的念念不忘。我从没有想到自己从二十二岁直到二十七岁都住在一个小岛上,并且眼看着还会更久,不知何时才是尽头。那是我年少时从未憧憬过的生命旅程,哪怕是在三年以前,每一次离开这里,我都有条不紊地花费整整一星期的时间注销着我在此地一切生存凭证:车卡、房卡、银行户头、商户会员……我觉得离开了这里,我一生都不会再回来。然而就连这样的想法,如今都已经感到熟练温馨。
我错过了故乡每一季的大闸蟹、刀鱼,错过了江南时令的水果如杨梅、山竹。但好在这儿也有同步上档的时鲜货如荔枝、芒果、草莓。润物无声,我已为自己的二十七岁积累了丰富的在地经验,那不便分享给路过蜻蜓般的游人,在当地人眼里却也不算稀奇。到了第四年我回到故乡时,已有些感到“儿童相见不相识”的惘然。我原以为台北是我人生里的一鳞半爪。后来才觉醒我对台北来说连一鳞半爪都不是。还记得莱辛写过:所谓人的成长,其实是“不断发现个人独特的经历原来都只是人类普遍经验的一部分”。
我只是在“不断发现”,连独特都算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