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文、俊戌和我是中学的同班同学,迄今已经有五十一年的友情历史。两位中学时代就喜好写旧体诗,经常诗书往来,唱和应答,只管耕耘,不问收获,偏于一隅,自娱自乐。特别是前几年退休之后,更是重拾旧好,乐此不疲。难得是诗中对渐入老境的生存状态与心理谱线的细致描摹和尽情抒发,丝毫没有沾惹如今旧体诗中常见的那种空泛的“老干部体”之风,而多了浓郁的烟火气和真切的心情律动。
俊戌诗:“体弱药煎回春酒,寿长足泡不老汤,练身林苑舞太极,找乐琴房唱昆腔。”将自己的日常生活状态和达观的心理表现抒发得淋漓尽致。他就是这样,每天到天坛公园打打太极,到琴房尽情地吼几嗓子。难得的是,他不是把生活单摆浮搁地端出来,而是进行了诗化的剪裁,昆腔和太极,练身和找乐,回春酒和不老汤,这些日常生活常见的景物,才变得有了对仗的情趣,有了诗意,有了我们会心会意的共鸣。
俊戌还有一首题为《遛狗》:“夜重罩窗纱,玻璃结冰花。行人街暗少,路面雪残滑。爆竹惊飞犬,脱缰似野马。声嘶疾步寻,寻到已朝霞。”冬夜遛狗突遇爆竹炸响,小狗惊脱,寻找竟夜,小狗如脱缰野马,自己喊破嗓子疾步而寻,两相对应,人与狗彼此写得有情有景,如描如绘,情趣盎然。
博文有一首题为《习书自得》:“皓首学书为乐和,写孬写好又如何。有心砺刃雕狗马,无欲润毫画龙蛇。宁被斯文骂山寨,莫装豪放笑馆阁。每逢笔到得意处,不待钤朱呼老婆。”写得确实不俗,他这几年,一直疾病缠身,练习书法,消磨时间,磨炼性情。这首诗写他的生活实情实景,却虚实交加,有心情,有感悟,有书中自得,也有言外之意,更有他生性的桀骜性格的流露。最后一联“每逢笔到得意处,不待钤朱唤老婆”,多么潇洒,颇有魏晋之风。
博文还有一首题为《街头即景》:“天下有人管,自家不能离。买书学炒菜,拎米看下棋。牵狗压马路,听人吹牛皮。老妻凭窗唤,该管孙学习。”写得风趣俏皮,特别是“牵狗压马路,听人吹牛皮”一联,让我想起流沙河先生写的“狱中陈水扁,楼下赖汤圆”,忍俊不禁。能够将庸常场景和日常用语入诗,并对仗得如此巧妙工稳,是写诗的本事,更是生活的态度。
我喜欢读这样的诗,赞赏这样的写法,旧体诗不应该体裁属于旧,就一定都写得风花雪月一样的旧,而是能够如他们一样将现实的日常生活入诗。这样才会让旧体诗焕发新的生命和新的韵味。近年来,旧体诗词重新复活,在聂绀弩邵燕祥等老一辈作家的诗集一版再版的带动影响下,获得越来越多人的喜爱。前不久,诗人流沙河又尖锐地指出:新诗是一场失败的实验,而倡导回归旧体诗。不管这种说法是否极端,都说明旧体诗的读者和作者在扩大,旧体诗的创作和现今生活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从某种程度而言,旧体诗复兴的生命力,不居庙堂之高,而处江湖之远,多在草根民间。
俊戌和博文的诗,让我想起晚年放翁的诗句:“一寸丹心空许国,满头白发却缘诗。”
真的,他们写得一点不比眼下一些正儿八经写旧体诗的诗人差,因为他们毕其一生钟情旧体诗,不为争春,只为裁诗叙心,便更有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