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秋天是诗
冷酷是一种伟大的美。冷酷提炼了美的纯粹,美的墓碑是美的极致。冷酷有大美而不言。寂寞是最高阶的红火。走了就是走了,再不会回头与挥手,再不出声音,温柔的与庄严的。留恋已经进入全不留恋,担忧已经变成决绝了断。辞世就是不再停留,也就是仍然留下了一切美好。存在就是永垂而去。记住了一分钟就等于会有下一分钟。永恒的别离也就是永远的纪念与生动。出现就是永远。培养了两名世界大奖得主的教授给我发信,说:“没有永远。”好的,没有本身,就是永远。有,变成没有,就是说,一时化为永远。有过就是永远,结尾就是开端,在伟大的无穷当中,直线就是圆周。与没有相较,我们就是无垠。
比起去年,充分长大的黄栌,出挑得那么得心应手,行云流水,疏密凭意。它已经有了自己的秋天的身姿,自信中不无年度的凄凉、寂静中又仍然有渐渐走失的火热。那临别的鲜艳与妩媚,能不令你颠倒苍茫,最终仍然是温柔的赞美?也可能只是因为你去了,我才顾得上端详秋天,端详它的身段,端详它的气息,端详它的韵味,有柔软也有刚健,如同六十年的拥抱与温存,你的何等柔软的脸庞,还有时下时停的雷雨,时有时无的星月,像六十年前一样丰满。
也许天假我以另外的七八十年。银杏与梧桐的叶子正在变得淡黄金黄,它们的挺拔、高贵与声誉,使秋天也同享了时节的从容与体面。秋天是诗,秋天是文学,秋天是回忆也是温习。秋天是大自然的临近交稿的写作。敲敲电脑,敲出满天星斗,满地落叶与满池白鱼。柿子树的高端几乎已经落尽了叶子,剩下了密密麻麻的黄金灯果。相信某一个月星暗淡的夜晚,枝头的小柿子会一齐放光,像突然点亮了的灯火通电启动。月季仍然开着差不多是最后的花朵,让人想起爱尔兰的民歌《夏天,最后一棵玫瑰》,它们的发达的正规树叶凋落了,新芽点染着少许的褐与红,仍然不合时宜地生发着萌动着,在越来越深重的秋季里做着早春的梦,哪怕它们很快就会停止在西风与雨夹雪里。芦苇依靠着湖岸,几次起风,吹跑了大部分白絮银花,我们都老了,渲染了它们的褐黄与柔韧。靠着芦苇的,有送走了白絮的小巧的蒲公英。比较软弱的是草坪,它们枯黄了或者正在枯黄着,它们掩盖着转瞬即逝的夏天的葱茏与奔忙,它们思念着涟漪无端的难言之隐。湿地多柳,女性丰盈的外观与脾气随和的垂柳,她们的长发仍然拂动着未了的深情。它们说,不,我们还没有走,我们还在,我们还在恋着你哄慰着你。你在哪里,我在哪里,你与我一起,我与你一起。
我喜欢你的命名:胜寒居。我更喜欢居前的开阔地。你比古人更健朗,他是高处不胜寒,你是高处不畏冷,不畏高。高只是一个事实,所以你不讳言也不退让。你在胜寒居上养了一只黄鼠和一只小羊,你在胜寒居的胜寒楼上吟诗赏月,那是一个刚刚开始的梦,一个尚未靠近的故事。
我说了未曾去过的外国,那旋转润滑的玻璃风门,那深夜的归来,那巧克力与杜松子酒的混合,那哭哑了嗓子并且敲断了鼓槌弹崩了吉他弦子的背景的痛苦。那同行的欢声笑语,是不是有几分亢奋?那从“文革”与为纲的苦斗中走出来的舞文弄墨的、其实是幸运的“狗男女”,见到了欧洲就像见到了一批盛装的,却也是半裸的、脱下了我们长久以来说不出口的某些遮掩的辣妹猛男,兴奋与惶惑同在,欲望与摇头共生。那各色各式的汽车与多棱的反光后镜,那五颜六色、刺鼻的与诱人的香水气味,那永远的置放在滚石(块冰)上的黄金色泽的苏格兰威士忌,那服务小姐的身材与短裙,那酒吧歌女的金发与长腿,还有为她伴奏的震耳欲聋的乐曲。
我觉得我的牙周已经被架子鼓震得酥松,我的龋齿正在因小号而疼痛,我的好牙正在随着萨克斯风而动情地脱落,我的耳朵开始跟随着提琴的上天入地的追寻与躲藏而渗血,它在赌咒?它在起誓?它意欲奔逃背叛?它意欲变成一只飞奔的豹子。我的眼睛已经因打击乐而紧闭,我的眼球已经因放肆的疯狂而疼痛。会不会爆炸?还是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