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明月前身忆章氏
由于连年战乱,生灵涂炭、田地荒芜、民不聊生,吴昌硕一家虽然团聚了,但春荒又向他们袭来。饥饿逼得人们连树皮草根都吃光了,紧接着可怕的瘟疫又向乡民们催命,每家每户几乎都有人死去。面对如此严酷的现实,父母经过商量,决定还是让19岁的吴昌硕外出逃荒及躲避瘟灾,以确保吴姓能留下根脉。死亡的阴影似乎在这鄣吴村的每一个角落弥散,人的生命是显得那么的脆弱和无助。
就这样,吴昌硕又背起了简单的行囊,踏上了村外尘土飞扬的古道,开始了他第二次的逃荒躲疫的流浪生活。他先是逃往安徽广德一带,途中睡山洞石沟,住猪舍牛棚,实在饿得不行时,还曾沿途乞讨,乃至捡吃别人扔掉的剩菜残渣。支撑他的唯一信念就是不为自己,也要为父母活下去。壬戌年,正值吴昌硕19岁,这正是人的一生中最美好浪漫的青春期,而他却是在漂泊异乡,出卖苦力,孤独寂寞中度过的。我曾惊叹吴昌硕在艺术上的锲而不舍、执着追求,感叹他在处世上的豁达通融、宽厚和睦,赞叹他在慈善上的大爱无疆、慈悲为怀。因为他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辛酸和生离死别,从而使他在性格积淀与心理构成上,为日后成为一代大师和艺坛领袖作了超前的奠基和精神的洗礼。
同治三年甲子(1864)三月,浙江巡抚左宗棠率部攻陷杭州,浙江全省基本为清廷所控。6月,在湘军攻城的炮声中,洪秀全病逝。7月19日,湘军以集中的炮火轰塌了天京太平门城墙,天京终于沦陷,由此标志着太平天国的失败。
这一年的中秋前夕,流浪在异乡两年多的吴昌硕从湖北归来。先是在孝丰会同了也漂泊在外的父亲一起还乡。原来在1861年春吴昌硕被迫二度逃荒走后不久,弟弟祥卿就得疫病死去,母亲万氏的病体拖到立秋后也咽了气。不久,可怜的小妹也死于饥饿。吴氏一家七口仅剩他们父子二人。原先被称为“大大鄣吴村”内,共有村民达4000多人,而经过数年的战乱后,仅剩7户吴姓人家,全村生还者仅25人。
他们父子准备了几副最简陋的薄板棺木,携带了锄头铁铲,先是来到了石坞,将母亲的遗骨收敛入棺,然后又回到杂草没膝的自家庭园的桂树下,下锄挖掘章氏的尸骨,父子俩挖了好久,终未见遗骸。吴昌硕在桂树四周徘徊了一圈又一圈,潸然泪下。歇了一会,他不顾自己手中血泡正在流血,又要举锄再挖,在一旁的父亲拉住了他:“儿啊,可能你母亲记错了地方,也可能章氏年轻骨嫩已化入泥土,就让她和泥土融合在一起吧。”
听了父亲的话后,吴昌硕一下子趴在土堆前,用手紧抓着泥土,声泪俱下。那新挖出的泥土湿湿的,润润的,这可是融入章氏生命的泥土啊。“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在后来的岁月中,章氏作为他的原配夫人,一直在他的心中占有相当独特的位子。宣统元年己酉(1909),已66岁的吴昌硕居住在千年古城姑苏。江南三月,大地回春,莺飞草长,桃红柳绿,在一个花香拂郁的仲春之夜,吴昌硕又梦见了章氏,其音容笑貌是那么的清晰,章氏袅袅婷婷地身穿长裙,似在妩媚多情地回眸,那高耸的发髻、婀娜的身姿、清丽的气质,尽显贤淑之美。就这样,吴昌硕对章氏的深爱在穿越了近五十年的时光后,依然那么浓烈真挚而如日之新。为此,已是篆刻大家的吴昌硕以印诉情,以刀记梦,精心刻制了造像朱文印“明月前身”,在印的一侧以极简练生动的线条为章氏造像,形神俱佳而意蕴盎然,并以魏碑造像书体镌琢朱文边款:“元配章夫人梦中示形,刻此作造像观。老缶记。”吴昌硕作为一代艺术大师,用一生的承诺践行了对一位山村女子的挚爱,堪称为中国艺术史上不朽的爱情经典。
在承受着家破人亡巨大悲痛同时,吴昌硕面对的生存环境又相当的严酷,老屋已墙倒壁塌,难以遮挡风雨。偌大的鄣吴村已是人影稀疏,十室九空。田野已化作焦土,杂草丛生。在友人的劝导下,吴辛甲和吴昌硕只得以惆怅而伤感的心情,含泪离开满目疮痍、衰败萧条的老家鄣吴村,迁徙到三十多里地外的安吉县城,开始了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