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末南下高雄游玩，其实早就不是第一次。记得五月时王安忆老师去台湾中山大学演讲，我和学妹去旁听，还曾借住在西子湾边上的青年旅社。王老师担心我们住得不好，还特地到这家小旅社参观。其实台湾遍地民宿，小悠悠却五脏俱全，我住过不下二十个，更有过数十位流转的女生室友，都是萍水相逢，一别永别。

　　五月那时天气已经酷热，白天无论做什么都会显得汗涔涔。岛屿的南部，一年里有快一半时间耽溺暑天，溽热正大光明盘踞，我对南部的记忆一向如此。有一日我和学妹特地穿过校园走到海边，大汗淋漓，看许多垂钓爱好者越过警戒线，沉静地呆坐在海岸边。远远的，有经过的船声、操场的人声、教室的铃声，此起彼伏，悠扬又缓慢。而这个山海围绕的港都，不知为什么总会令我想起旧年故乡的一些小景小事，不作数却又难以忘尽。恐怕这也是我客居他乡，隔一阵就会想要造访它的原因之一。

　　旗鼓的渡轮口，就坐落在中山大学隧道边。几座白色游艇闲置，与宜兰的南方澳有相似景致。但真正能将乘客载去旗津港的交通工具，则像是小时候我们坐过的摆渡船。地铁时代，已经彻底将上海“渔村”、“海浦”的遗风稀释殆尽。殊不知如今已沦为观光工具的、往返黄浦江两岸的摆渡船，曾经是我这一代青年人都尚未忘却的童年往事。小孩子们大概也不会知道，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上海的轮渡客运也曾是全球最繁忙的轮渡航线之一。

　　旧年里那十八条轮渡线供给上下班、上下学的通勤，同饮一江水却“宁要浦西一张床”的睥睨，另有自行车王国的美誉，“上车请买票、月票请出示”的女声，可说在同时期荟萃成我最怀念的申城旧景，如今看不到也听不到了。唯有路名中的“浜”、“塘”、“泾”、“湾”提醒着新上海人此地也曾是威尼斯般河道纵横的水城。我怀念的，也无非是曾经无足称奇的寻常，到如今却沦为难以名状的乡愁。令人意外的是，前后也不过相隔短短二十年而已。

　　我在小栗康平的电影《泥之河》中看到的河道与小船，童年在宜山路桥下好像也见过，那个在河道边奔跑着追赶船只的男孩，小闸镇上成长过一代又一代。夏天时我去了一次东京，在浅草桥附近的河道见到许许多多这样的小船，不禁潸然起来。因为这样的景象，如今在上海真是极少见到了。

　　王老师在演讲里说，她到高雄搭渡轮时很惊讶，发现抵达岸边第一个下船的是机车（类似助动车或摩托），“让我不得不怀疑这些机车在船上都没有熄火”。她在渡轮上看到一名女生穿短裤，坐在未熄火的机车上，露出修长、健壮的腿，摸着怀里的猫和一名男子说话。“虽然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却是这样一幅带有情欲、又剽悍的景象”。

　　那天我和学妹就在她身旁。轮渡靠岸时，许许多多机车从船上蜂拥而下冲上马路，白花花的大腿一片，那是隶属热带独特的身体，独特的迫不及待。台湾因为终年气温不低，摩托车是最理想的代步工具。除非在山上，不然整日里的市声就几乎全为摩托车的轰鸣淹没。人在此常年的噪声之下，反而显得异常安静。

　　旗津港孤悬岛外，是高雄港的发源地。也曾万帆聚集，旗鼓堂皇，如今只以海鲜闻名，是著名的观光景点。两两相望的港口边，最特别是总会散落一些安静的、无人落座的椅子，看起来像家里带出来休憩用的，有藤椅、木椅、塑料椅、甚至电脑椅……看起来很热闹，却没有人，像一个谜。山间那些大大小小的庙宇，或阴或阳，也是岛屿奇景，我们外来客只当西洋镜看。

　　我还记得自己路过一座城隍庙，见入门处挂着巨大的匾额写着“你来了”，而后右边一条“阳世作事明白你有无欺己”，左边一条“阴司判断是非吾何曾放谁”，略微畏惧。而前方有人正在拜拜，带头的像是掮客的妇女对身后几人说，走了好几天了吧，家里还认识吗，财产分得顺利吗，还有什么怨仇吗，还有什么牵挂吗？好了退三步拜三下。更是心凛。

　　只有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尘归尘土归土，我到底是一个闯入者，既不通其灵犀，又不识其因果。我爱的，大约还是心里那个消失已久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