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一个爽朗的季节,可不知为什么,“爽朗”这个词给我的意象和回味,却是散淡、凉薄,而至于哀伤。也许是渐近深秋,前方等候的不是花开缤纷,不是绿意葱茏,而是枯萎,是失色,是更为深寂的寒冷。于是,连带着与这个季节有关的记忆,都少了圆润和柔软。哀伤,就这么悄悄地爬进血管。
其实大多时候,我不会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小伙子,当然,如今他早已不年轻,只是在我的记忆中,他一直是一个敦实、矮壮、黑皮肤、小眼睛,不太帅的青年。好像,他有一个叫“刘光辉”抑或“石光荣”之类太过大众化的名字,很适合穿军装,站在小组唱队伍里,立即被声势浩大的歌声和绿油油的军装色淹没的那种。所以干脆,我把他的名字也忘了。
可是,总会在初秋与深秋的交界处,某一个爽朗的日子,忽然就闻到一股桂花悠甜的香气,于是,丢弃在记忆角落里的细节,隐隐绰绰地呈现。
那时候我还是高中生,文艺女青年,一颗长满绒毛的青涩果子。大约是八一建军节,去驻地部队与官兵联欢。他是小组唱《军营男子汉》前排左起第二个兵,我有两首独唱曲目。联欢会上我们邻座,于是假装成年人,与他寒暄、交谈,间隔大段的沉默。忘了聊过什么话题,只记得八月浩瀚的暑气把我逼得热汗淋漓,内心里,挡不住的蠢蠢欲动悄然溢出。
联欢会结束时,他不知从哪里找出一张方格纸,撕成两半,我们分别在半张边缘参差的破纸片上留下了姓名和通信地址。我留给他的是:XX中学高二2班,他留给我的是:XX部队三连6班。
可是很轻易地,我就把他忘了,也没收到他的信,也许,那只是两个初涉人生的年轻人给自己安排的一次邂逅实习,实习而已。然而,两个多月后,他竟来了信,漂亮的钢笔字涂满三张报告纸。我读了三遍,思考了三十分钟,决定三天后赴约。十八岁的女生,第一次被一个偶遇的青年追求,第一次在一封信里读到“爱”的表达,猎奇心,抑或成就感,情绪微妙,需用行动去求证。
周日午后,就近的公园,桂花树下蘑菇亭,老土极了。可是天气是多么适宜,淤积的潮热已被凉意赶走,阳光干燥而不激烈,空气中没有沉甸甸的水分,风亦是轻逸清新,悬铃木正凋零,视野渐近疏朗……这情形,唯“爽朗”最为贴切。
可是,当我试图想象自己将与一个什么样的人在蘑菇亭里相见、微笑、在冰凉的石凳子上坐下,而后促膝交谈……的时候,脑中却是两排穿军服的人,他们扯红了脖子吼着歌,帽檐两侧的太阳穴一律青筋暴突。我知道他是前排左起第二个,可是,那只是其中一张并无特点的脸谱,倘若队伍打乱,我压根认不出哪一个才是我要约见的人……忽然发现,我其实还不认识他,恐惧感悄然袭来。
把自己藏在远处,盯着二十米开外的蘑菇亭,等待一个穿军装的人出现,鼻息里,却是阵阵悠甜的桂花香。时间到了,来的是一个穿蓝白条纹T恤牛仔裤的家伙,矮壮、敦实、黑皮肤,这回看清楚了,是小眼睛。
我无法把那个穿便装的人和小组唱前排左起第二个兵对上号,也或者,是我不愿意对上号。我逃跑了,带着萦绕一身的桂花香,逃出了公园。他没有再找过我,也没有写信追问何以失约。
深秋,收到一封来自湖北谷城的信,那个叫刘光辉抑或石光荣的年轻人说,他已复员回故乡,成了一名警察。我没有回信,既已失约,就该永远消失吧。
彼时,我年轻而不知所措的心里,弥漫了散淡、凉薄,以及一丝莫名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