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张宝林 资深新闻工作者,文学硕士,高级编辑。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新闻系。曾任人民日报市场报副总编辑、海外版二版主编、中国物资报社长兼总编、华夏时报社长兼总编、中国残联理事兼研究室主任。著有《偶谈集》《生存记忆》等。
谭文瑞叔叔哲嗣谭孜兄,昨天短信告诉我,老爷子的书,已钤印,让我去取。还有另外几位的书,也托我转交。
我称谭文瑞为叔叔,是因为他和我岳父母高集、高汾是几十年的好朋友、好同事。他和我岳父曾三度同事:1949前在大公报,1950年后都被范长江延聘到人民日报国际部工作,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又共同创办人民日报海外版。他和我岳母代表大公报参加了开国大典,共同采写了长篇通讯《震撼世界的一日》。
谭孜的短信,需要两点注释。
一,老爷子的书,指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的《四老讽世诗画——池北偶与漫画三剑客》,内容是谭叔叔自己精选的以池北偶笔名写的一百六十多首讽刺诗,和华君武、丁聪、方成三位漫画大师的插图。二,钤印,是一个曲折的故事。这本书是今年5月刚刚印出的,谭叔叔买了几十本,准备签名送人。前面已签了二十几本,还没来得及送,就去北戴河了。谁想到一去不复返。他还留下了一纸长长的名单。那天,我们去谭叔叔家吊唁,谭孜就说了这件事。他说,父亲走了,没法签名了,他准备买一方石料,刻一枚“池北偶”的章,盖在书上,再按名单送人。我说,不要买了,我家里有,回头挑一块给你。开追思会那天,我就把石料给了他。这回看了短信,知道他刻好了。
晚上,我去了谭孜家。张阿姨、谭孜、谭敏都在。谭孜拿出四本书,除了我的。这有余焕春、保育钧、杨良化的。
这是一本装帧精美的书,大32开,封面用麻纹淡米色加厚纸,四角印着四位作者的漫画像,一看就是“小丁”的手笔。封面题词黄永厚。外面还有一个精装硬面布皮半截书套,也压印着四老的头像和书名。
翻开扉页,夹着一张纸,上面印着这样一段话:
今年七月二十一号,父母在报社的安排下去北戴河避暑。原定八月三号回京,不料第二天傍晚,父亲在下台阶时失足跌倒,造成严重的脑外伤和颅内出血。之后又诱发了急性呼吸窘迫症,一种治愈率很低的外伤并发症。尽管医护人员日以继夜地抢救,但父亲毕竟年事已高,最终回天乏力,于二十九号凌晨与世长辞,享年九十二岁。因此,这本书便成了父亲的绝笔之作。
过去的一年里,父亲为这本书的问世付出了大量的心血和精力。在去北戴河的前几天,他收到样书,又购买了一些成书,准备回来后签送亲朋好友。如今,他的这一愿望再也无法完成。俗话说,“父债子还”。按照他生前拟定的名单,我替父亲送上这本遗作以了结他的心愿。
父亲生前总想得到一枚池北偶的名章,但一直没能如愿。今天我手刻了一枚,虽然不够专业,但我相信父亲一定会喜欢,因为他寄托了我们的思念。
最后,填“诉衷情”一首,和印章一起为此书送行:
一生摇笔做文章,/传世不成行。/另辟无腔野调,/句句显锋芒。
开素卷,/鉴衷肠,/点迷方。/楼空人去,/蕊尽枝残,/留我余香。
【注】父亲称自己的诗为无腔野调,曾用作书名。
谭孜(签名)2014年8月
这页纸上,印着一方闲章,正是“无腔野调”,而那方“池北偶印”,钤在书名页的下方。我问他,什么时候学刻印的?他说,没学过,以前,只刻过自己的一枚名章,这两方是他第二个和第三个作品。这倒让我吃了一惊,因为章子虽然不够专业,但也像模像样,不像出自新手。让我吃惊的还有——他会填词。以前,我只知道他是高级工程师,从来没见他写过诗词,一定是遗传基因起了作用。
回到谭叔叔。他是做了一辈子记者的人,回来又做了人民日报的总编辑。一生写的报道、评论数以千计,但到了晚年,他并不想编辑一本自己的文集。我曾经当面问他,他说,都是奉命文章,没什么价值。后来,我看到一篇他2006年写的文章,题目是《我的自白》,里面有一段话:“我摇了一辈子笔杆子,写过数量可观的文章,然而有价值的不多。其中有的是赶任务的急就章,仓促成文,未及推敲;有的宣传味道较重,主观片面,甚至强词夺理,今天重读,不免汗颜。”我想,这话应该不是矫情,而是真实情感的流露。
我又想起念研究生时的一件小事。那时,人民日报记者部主任商恺兼任社科院新闻所所长。有一天,在人民日报大院里碰到他,他让我到他办公室坐了一会儿。临走,送了我一本书,书名已经记不得了。那是一本很薄的小册子。他说,不好意思,这就是我当了几十年记者写的东西,出版社要为我们这些老同志每人出一本,实在挑不出像样的东西来。
当时我就想,商老师说得一点不错。解放后,常年搞运动。他们这辈人,虽然才华横溢,但因为受到历史条件和当年办报的局限,就像谭叔叔自己说的那样,赶任务的急就章比较多,宣传味道比较浓,有的文章就会显得主观片面,不值得留存。当然,也会有些比较中性的文字,但那要花大海捞针的工夫。
两位老记者,还都是老领导,不约而同地说,他们写的东西“没什么价值”。谭叔叔以九二高龄去世以后,人们写悼念文字,津津乐道地也就是那么一篇《告台湾同胞书》。他自己也只对自己的讽刺诗“池北偶谭”情有独钟,这是不是值得我们深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