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我走在路上，头顶有一轮很大的月亮，大概很久没见到这样的景色了。看到美丽的月亮，当然立刻想到苏轼的那几枚词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我素来不饮酒，现在就连茶也不喝，所谓茶酒皆醉，看着当时的月亮只能更感喟于“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之哀。苏轼还有那首有名的《江城子》，里面那句 “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对应那夜色，或许才更为恰当。不知王弗是什么样的女子，但在东坡的梦里，他们夫妇二人互相望着彼此，感情深挚到无声胜有声，真是应极了这若有若无的月景。

　　古人没什么现代化的消遣，但心灵之丰富，今人远不能及，有人能不辜负这景色，高歌月赋，文火细烟，小鼎长泉，静静相坐，相视而饮，看着绿色的茶叶慢慢下沉，香味慢慢上浮，像冒襄说的那样：“如木兰沾露，瑶草临波，备极卢陆之致。”当然，也有如今人一般急匆匆走在路上，或是醉酒而归，或是急着赶一副麻将局里，又或是累得骨头酥散，只想吃一顿热乎的晚饭后，躲进温暖的被窝，似乎月亮与他们无关。

　　我记得过去也有过这样一轮月亮，钱塘人蒋坦在《秋灯琐忆》里回忆夫人秋芙时说到那一日：“开户见月，霜天悄然，固忆去年今夕，与秋芙探梅巢居阁下，斜月暧空，远水渺口，上下千里，一碧无际，相与登补梅亭，瀹茗夜谈，意兴弥逸。秋芙方戴梅花鬓翘，虬枝在檐，遽为攫去，余为摘枝上花朴之。今亭且倾圮，花木荒落，惟娥有情，尚往来孤山林麓间耳。”

　　很美的写意，不是吗？月色朦胧斜挂在夜空，远处水光浩渺，天宽地阔，上下一色，蒋坦和他的夫人，品茶夜谈，兴致超脱而闲逸。古人是这么浪漫，秋芙插一朵梅花在鬓间，却不巧被檐下一枝弯曲的枝条挂住，一下子弹掉了，先生又从枝上为她摘了一朵补上，这个细节大约也是无声的，但你想那画面有多美，这是夫妻之爱，不输东坡王弗的挚情。

　　王家卫电影《一代宗师》的开头有一段叶问自述，他说夫人张永成平时“话不多，因为她说，出口有时会伤人，两夫妻，要无声胜有声。”这种恭敬之爱，古已有之，譬如东汉的梁鸿和夫人孟光，夫妇俩平时相敬如宾，史书上是有记载的，举案齐眉这个词就是从这对夫妻那里得来，他们后来移居在无锡，竟就是在我的家乡，这里还有一则可作引申的例子，青果巷走出来的百岁老人周有光和夫人张允和，每天上午10点钟喝茶，有的时候也喝咖啡，吃一点小点心，两个老人坐在一起，默不作声就在那里喝茶，你一杯我一杯，周老说这个叫“举杯齐眉”，因为古代夫妇举的托盘所谓叫案，今天没有案了，只能叫举杯齐眉。沉默是一种美德，当然，在家庭生活里，沉默若要积淀成平淡之幸福，还需两个人各自有学养，彼此有尊敬，同时还有琴瑟和鸣。

　　过去听朋友胡建君转述过沪上名家陆康亲见的一桩往事。老上海的月份牌画家谢之光，冲破世俗偏见与一个名叫方慧珍的青楼女子喜结连理，据说，那个方氏曼妙可人，姿色绝佳，但自从嫁给谢之光，除了探望自己的父亲外，一直隐居不出。“文革”时，一家人经济条件不好，方氏每天却还是像过去那样总要喝点小酒，面前摆八九个碟子，每样一点点，一块排骨一个碟子，有时几颗花生米也是一个碟子，就那样每天从早喝到晚，一边慢悠悠的喝酒，一边扶着窗台看楼下弄堂里的邻居淘米烧饭哄孩子，日子过得是静默无声。年华如水，谢之光死后，方氏就从棉被一角扯了一团棉絮，捏成一朵白花戴在头上，再将丈夫的照片紧紧抱在怀里，静坐在床上，从此茶饭不进，最后随夫君而去，这种老派人的生活景致，现在你是绝看不到了。

　　古人说：男，日也；女，月也。日光而月借，妻所以齐也；日殁而月代，妇所以辅也。想来不是没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