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一个多月前,终于下决心,把一头曾经长期焗染的黑发,统统一剪子扫荡干净,只留下板寸长的发茬,还原我的毛色真颜。揽镜端详,呵呵,黑白相间,白多黑少,的确成了宋襄公口中的“二毛”;纵然时光倒流,重返古战场,我也属于春秋五霸斧钺之下“不获二毛”的体恤对象。
没想到的是,现实生活中的体恤不期而至。
那天刚刚登上149路公交车,迎面座椅上的一位姑娘马上站了起来。和我擦肩而过时,轻吐二字,“侬坐”。我一时闪神,不知她在跟谁说话,左右环顾,才霍然拎清,她是在赐关爱与我啊。于是赶紧追着她的背影送上“谢谢”。
平生第一次,公交车上有人给老汉我让座,猝不及防,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对着座椅旁窗玻璃上晃动的面影,我不禁顾影自怜,刚刚退休几个月,何至于老成这副熊样。不用问,毛病肯定出在这覆顶霜雪上。心头不觉一黯。
三站路之后,我转而乘上轨交3号线,太让我意外的是,刚才的一幕竟然重演。又是一位姑娘,不等我在拥挤的车厢当中立定,即匆匆站起,留下一句“侬请坐”,便径直向车门走去。那一刻,我惭愧万分,“对不起”三字脱口而出,然后极不情愿地讪讪道“谢谢侬!”但说实话,我当时真想大喝一声,别给我让座,我不——需——要!轨交车黑黢黢的窗玻璃上,清晰地投射出我的满头白发,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利用别人的同情与怜悯,来赚取外快的……乞丐。
被人垂怜,是我直到下辈子都不情愿领受的羞辱。何况当下、现在、这辈子……
怪不得日本人不喜欢别人在公交车上给他让座呢——就在礼让者从座椅上站起来的瞬间,他升华了,社会已经为他的礼让厘定了文明的标高;而我,则被生活无情地贴上了衰老的标签。
对本埠的文明礼让蔚然成风应当庆幸才是,“公道世间唯白发”,我却“羞对华簪”,兀自胸闷,心态岂非有问题!要不要恢复染发?我一遍遍问自己,那样或许更贴近我真实的年龄,至少,别让年轻人再为我悯指大动,将出行的安逸礼让给一个还不需要的人。然而,生活中的某些记忆,却使我纠结。去年上海书市,文汇出版社邀我为拙著《上海租界》签售。签售台上,同一套“海派典藏”之《上海先生》的作者程乃珊的先生严尔纯老师,恰好与我邻座,攀谈间大家都回避了一个让人心痛的话题,乃珊老师再也不能来了,而夺去她机会的,就是一种据信为受到化学品污染而侵蚀到血液的恶疾。我的另一位朋友,曾担任过《上海公安报》主编,还是警官合唱团的主力,曾经巡演欧洲,人长得高大健硕,帅呆酷毙,60大几的人了,每次见他,都是一头乌发,看上去也就50岁出头,退休后仍然每天步行往返16公里以上,受原单位返聘坐班。谁曾想到呢,与乃珊老师同样的恶疾却突然缠上了他,其致病根由,大家猜测,和他高频度染发,刻意保持生猛的年轻态有关。
与其悔不当初,不如趁早了断。为避免被人让座的烦恼,我以后不乘或少乘公交总可以吧,我不惜体力多跑路也没关系吧?但是,让我再一次啼笑皆非的是:周日大早,我正沿着人影稀疏的黄金城道慢跑,一辆出租车在我侧旁戛然而止,一位中年女子,摇下后窗玻璃,探头亮出她一口字正腔圆的京片子:“大爷,到中央花园往哪儿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