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这让她想起了娘
父亲离去后,小九妹兀自嘤嘤地哭了许久。家里人皆道她恨爹爹好糊涂好狠心,非但不同情她受伤反而责骂她。其实,小九妹是心疼爹爹为自己着急烦心了。只要是爹爹说的话,再狠再恶,小九妹听来都是无穷的怜爱。
告假在家养病的个把月,小九妹躲着爹爹,只怕一不小心被他看到自己的样子引他伤心。她反而一点不关心自己的伤,好像摔断了腿的人不是自己。
“小九妹,来这里坐!”张家姆妈招呼小九妹坐到了沈少右侧。
沈少拿出一对绘有龙凤呈祥字画的玉色象牙筷子,一长一短,一大一小。他递给小九妹小的一副:“你用这副筷子,我用那副筷子。”
小九妹尴尬地接了过来,余光里偷偷打量沈少,正好看到他在殷勤地为张家姆妈布菜。张家姆妈问他工作的情况以及弟妹的事,他都一一作答,恭敬得体,礼数周全,神态轻松自然。
这让她瞬间想起了娘。作为女主人,娘在饭桌牌桌上的待客之道是大家公认的周到体贴。娘记性特别好,只要是她见过的人听过的事,再琐碎细小再复杂纠缠,她也不会搞糊涂。她以己度人,三言两语就能说到人心里去。因此,只要是来家里吃过饭或打过牌的人都会觉得娘特别青睐照顾自己。
可惜娘做人的本事小九妹一丁点也没有学会。
娘以前的事讳莫如深从来没人知道,小九妹只知道娘现在的事,也是阿福悄悄告诉小九妹的。其实娘并非爹爹的大房娘子。爹爹早年在乡下成亲的原配和儿女多年来守着祖屋和田产收租过活,逢年过节会挑些地里的时鲜土物上来走动走动,请安问好之余顺便商量一些乡下的事情,讨个主意再回。
那几天,娘总要吩咐阿福每日预备下满桌好酒好菜,还亲自下厨做羹汤。临回乡下,无论大人小孩个个吃得肚儿滚圆满嘴抹油,扁担挑了满满箩筐沪上的新奇吃食穿用。
娘对每一个远道而来投奔她和爹爹的远亲故友都是慷慨周到的。无怪乎家里上下街坊邻里没有人不夸娘贤惠大方会做人的。
娘还有一桩让小九妹暗暗称奇钦佩不已的事。一个旧社会的家庭妇女,只断断续续念过一年半私塾的半文盲,除了管理好一家大小吃穿用度,调教出一干佣人厨子保姆车夫,娘居然还帮着爹爹经营着一个做绳子的作坊。
旗球牌绳子在当地小有名气。爹爹只管在外做事,作坊的事全由娘拿主意。原料供应,客户关系,雇人辞人,运货卸货……娘都打理得妥妥帖帖,几年下来规模越做越大,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客户都成了老朋友,老客户又带来新客户。
家里麻将局不断,饭局不断,尤其是逢年过节,常常是刚刚送走一批客人,又来了下一批,流水席吃得好像现如今的自助餐。
娘待客时穿条纹或素净花样旗袍,头发密密往后收拢低低地盘一个髻,偶尔插一根簪子。每次娘笑吟吟应酬客人吃喝陪打麻将,或者不露声色教导训斥佣人,小九妹看了都又敬又怕,想起红楼梦里的荣国府当家王熙凤。
小九妹是多么希望自己遗传到娘的哪怕一丁半点的慧质兰心啊!几个姐妹都是烹饪女红高手,个个伶牙俐齿,得理不饶人。唯有她,累得半死不活也拿不出几个像样的小菜和颜色协调的编织刺绣,常常引来众姐妹耻笑。唉,更别提那待人接物人情世故的深奥学问了。一来,她是怎么看也看不明白,二来,她也不想学,因为学也学不会。
小九妹自惭形秽,也不怪娘不拿正眼瞧自己,只怪自己天性鲁钝,笨手笨脚,厚嘴讷舌。
有一天和阿福在灶披间闲话,阿福无意中说起小九妹婴幼年间的事,小九妹才晓得自己是生在乡下的。当年日本人打到上海,飞机轰轰隆隆没日没夜地扔炸弹,上海沦陷在即。全家人一裹金银细软逃到乡下避战乱,一待就是大半年。小九妹在乡下出生,当地临时找的奶妈。后来时局稳当全家回沪,不方便把还未断奶的小九妹一同带上来,便把她放在乡下的奶妈家,养到四五岁才接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