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在江阴路那栋石库门老宅私房菜馆里，陆康与杨忠明喟叹：40多年前，两人就在这条马路上一起工作，玩笑，读《菜根谭》，共同在逆境中憧憬未来。当时杨忠明每晚必去原上海图书馆看书，直至闭馆。人间有味是清欢，当时情境，虽清淡简朴，却咀嚼有味。时有穷通，地有广隘，位有荣辱，大半生浮沉冷暖，很多已是浮云，我不晓得杨忠明是否喜欢宫崎骏的作品，但确信他定会欣赏后者的一句话：我不知将去何方，但我已在路上。

　　数年前的饭局上，我认识了杨忠明。当时他的身份是印石收藏鉴赏家、印纽篆刻家。他儒雅谦恭，纯然安静客气，倾听对方言谈时凝神屏息，频频颔首，着实不高冷，拿出来的印石却极有层次。据说早年他与民国文人交往颇多，也因此获得满腹旧上海文艺掌故。杨忠明最初学艺是从刻印纽开始的，是陈巨来的御用印纽雕刻师之一，刘旦宅曾为他题“二杨并举”的匾额，等于把他与康熙年间的寿山石雕艺人杨玉璇并列，但他从不以此对外自夸。

　　这些年杨忠明独辟蹊径，篆刻佛像印、人像印、生肖印、紫砂壶……境由心造，他的作品清丽舒畅，笔笔见意，步步有戏，在虚实求索中体现温厚深沉的文胆诗心，拍卖行情稳健强势，且季季走高。他著述颇丰，有老上海掌故作家风韵，有分寸而不拘束，平和与坚韧，智慧与志趣都落在了笔端。虽非艺术世家出身，可先天禀赋悟性与良师益友的滋养以及自身的苦诣经营，使他终于成为业内精英。然而他却谦逊低调如初。他常说自己最大的幸运是得遇知音兼导师陆康，那是个将生命大道与世俗智慧都丈量、摆渡得极精密的人，有大乾坤大意思在里面。两人共同之处在于一生无改于其赤子之心，才华努力慷慨和善意，都毫无声张，令人动容，半个多世纪激荡如昨，到底使他们成功了。王阳明的理论是：人须在事上磨，磨到位了，就强大了。他们的强大在于找到了自己的“道”，不模仿他人模式。循着道，看到纷纭表象后的脉络并随之推衍未来走向。随时取舍，顺势而为，面对变，维持“定”的状态，以此接近生命的自主和心的自由，我想这大概是他们的哲学体系。

　　杨忠明是50后，以他的年龄和所经历的复杂时代，他做人的难度正是对他情商的考验。能时时享受清欢，体会万物刹那间的诗意，可见强大也是某种柔软，是温厚对待他人、世界甚至挫折的能力。在城西点缀着盆景紫砂石斛清供的公寓里，他以赏味心态顺应高低起伏的生命曲线，以此刻的觉知感受着空气的清洌、蔬肉的鲜美与岁月的情动，这未尝不是于红尘中修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