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作家木心的《文学回忆录补遗本》出版。8月19日,陈丹青将出席上海书展国际文学周专场活动,与学者陈子善,作家金宇澄、孙甘露等进行主题为“木心谈木心”的文学对谈。
在大众面前,陈丹青历来敢言敢行;而晚辈顾文豪此次却执笔为我们讲述了他眼中另一面的陈丹青。
——编者
1 木心讲义的公布难题
北京的秋日顶顶舒服。据说郁达夫当年愿折去自己寿命的三分之二,来抵换这北国之秋三分之一的零头。秋夜的北京,微微起风,稍有凉意,却不致拘束手脚,反透着一股旷爽。伴着北京的哥特有的时局评论,三年前的一个秋夜,我和朋友摸到了丹青先生的画室。
画室格外高敞,四下则是各种画具与画作,有大有小,竖站横躺。欧式古典家具,摆设着大抵自各地搜觅携来的玲珑玩意。近门处,则是一张大桌子,杂乱搁着画册、书籍、画笔、未及收拾的碗筷,外加一盒香港美心月饼,几本平摊着的写满字迹的黑皮笔记本。
前来应门的是丹青先生的一位学生,客气诚朴,将我们引入画室。我平视开去,却未见丹青先生,此时耳边传来一阵似乎有点憋抑的话语声——我听得出是丹青先生——“文豪,侬稍许等歇,我马上好了!”循声看去,丹青先生正褪去外衣,躺在一张卧榻上,身边则是一位忙着给他揉按腰部的中年男子,嘴里喃喃有声,间或腾出手来擦拭额上的汗水。
约莫十分钟后,丹青先生走过来,带着些许不好意思的表情,欠身说道:“啊呀,文豪啊,交关勿好意思,我迭些辰光腰勿大灵光,所以请个医生过来推拿一下,实在勿好意思。”说着,从旁取出茶杯,招待我们。
闲聊过后,丹青先生指着桌上的几本黑皮笔记本,跟我说,这些就是他当年听木心先生讲课的笔记。我随即翻开细看,密密麻麻的笔录,丹青先生的草书我不很能认全,但笔录的体量之大还是让我惊到了。这时我才注意到一旁开着的电脑里的文档,丹青先生正自己一字一句录入笔记,“我的记录别人认不得,没办法,只能我自己来弄。这几天腰不好,就弄少点。”
接着,丹青先生问我,“文豪啊,当年听课里有几节是我们撺掇木心先生讲解自己的作品,我一直犹豫到底要不要公之于众,你觉得呢?”我知道木心先生的事在丹青先生这里从来是头等大事,想了想,答道:“目下似乎还是谨慎一点为好,您以为呢?”记得当时丹青先生深深吐了一口烟圈,双眼眯缝着,不言语,点了一下头。
按照阿城的说法,时间快得像压缩饼干一样。三年后的今天,当初出于谨慎而未加公布的九讲听课笔记新近也出版了,成一册《木心谈木心——文学回忆录补遗》。在后记中,丹青先生历历忆述昔年的纽约课时,而我,无端念及的却是三年前那个秋夜他的迟疑与审慎。
2 思虑周全,待人体贴
是的,迟疑与审慎。我知道,大抵人们对陈丹青印象最深的还是他的敢言与敢为,而我,记忆分明的还是他的思虑周全与待人处事的体贴。早前与孙甘露老师闲聊,他有一个关于陈丹青的说法至今令我印象深刻,他说陈丹青只处事,不处世。意不谐俗,可以的,甚至是应该的,但我每见大学里动辄批评世道的教授就难免心头起疑,因我几乎很少看见他们对具体人事的关心与体贴,或许在他们眼里,所有的一切不过是虚空的词汇——他们对所谓世道精神与人文关怀的念叨,有时大概更多是出于对听众拥趸的潜在需要。
相比之下,在那个被媒体制造出来的愤怒老年陈丹青的形象背后,我见到的是一个虑事周全、待人细心的陈丹青。
丹青先生的体贴之处委实太多,我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倒是有两回饭局上的细节,始终令我记忆犹新。一回是上海朋友请客,吃饭的酒家最擅长的一道菜是干煎带鱼,老板也颇是客气,给丹青先生夹菜,说道:“丹青啊,这道干煎带鱼侬尝尝看,估计北京做勿出。”丹青先生忙站起,连夹两块带鱼到碗里,笑说:“肯定的,我在北京就想吃干煎带鱼,我要吃两块!”又一回是饭局之后,众人纷纷离座到门口打车,待空车来,众人当然让丹青先生先上车,但他执意不允,而是让给同行朋友中的几位女士,最终直到差不多饭局上的朋友都打到了车,他才给自己打车。
什么是风度?我以为这就是风度。什么是教养?我以为这就是教养。在我参加过的几次丹青先生的饭局上,我从未见他有一丝名人的倨傲,若同席者并不很熟识,他甚至会讲一些手机笑话或段子,博大家一笑。而座中若有女士,他更会小心地坐远一点,以免抽烟影响到她们。是的,我知道,以丹青先生的久历江湖,饭局酬酢当然不是什么难事,但我在乎的是他真的能照应到座中的每一个人。言语的应对,话题的转接,他应付裕如,别人的谈话,他耐心倾听,偶尔的冷场,他主动暖场,同坐女士的精心妆饰,他也会不吝赞词,而那时,那些女士的脸上往往会绽放出一朵花。
3 诚心诚意与冷言冷语
实话说,在丹青先生的身上,我开始渐渐明白有心人这一词语究竟何意。这种有心,当然不仅指的是我上文所述的对于人情细节的敏锐观照,按照英国作家奈保尔的说法,写作意指“一种观看和感受的方式”,而“每一种写作,其实都是某种特定历史和文化的洞察力的产品”,换句话说,真正的有心是对所处时代的文化现状的真切洞察。
有回我跟他闲谈起某作家的闲雅散文,纸窗梅花、古董书画、清香袅袅,一派令人羡煞的名士风雅。这时,丹青先生跟我说,他现在知道当年鲁迅为何说小品文是“小摆设”了,这种清雅文章固然不错,但你看看中国的现状,怎么可以天天弄这种文章呢?
近时,丹青先生与媒体合作,弄了一档视频脱口秀《局部》,每期讲述一幅画作,收视效果大佳。我很早就知道他有一个动念已久的写作话题,即是写一本《次要的作品》,讲述那些名家不为人熟识的次要之作。这次借录制视频的机会,这一心愿算是小小得偿。但这档节目真的只是名画普及抑或画家介绍吗?
按照丹青先生激赏的英国文化学者约翰·伯格在《观看之道》一书里的说法:“一个被割断历史的民族或阶级,它自由的选择和行动的权利,远不如一个始终得以把自己置身于历史之中的民族或阶级。”当我们不再观看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范宽的《溪山行旅图》,我们失去的不仅是所谓的艺术教养,更是同历史的血脉联系,是“自由的选择和行动的权力”。因此,这档节目唤起的或许也不仅是青年人对于所谓名家名作的好奇之心,而是关于“观看”的自觉——“节目一集集播下去,其实都在讲‘观看’,不是讲画。手机视频,那不叫看画,那是看影像,看彩色斑点,真要看画你得进美术馆,得站在那幅画跟前,好画是活的,好画就是教科书。”
节目虽热播,但外间议论纷纷。占得声名,必也满身污泥。早先《百家讲坛》热播那年,丹青先生去重庆四川美院做活动,活动前在人丛里站着,边上有位青年问,您看易中天节目吗?学者该不该上电视?丹青先生随口说一句,那算屁事啊,电视普及后,国外学者早就上媒体了。翌日报端大标题:《陈丹青:易中天是个屁》。
这等闲言碎语,对久在话语泥沼之中的丹青先生来说,真是不值一提。我知道,他最惹人侧目的还是近年来对木心先生的大力推介——夸赞他古道热肠的不少,讥讽他借机招摇的也多。
两年前,丹青先生来上海书展参加木心先生《文学回忆录》的专场活动。现场一位青年读者一脸诚恳地问道:“陈老师,您这样推介木心先生,是不是会捧杀他啊?这样会不会导致盲目炒作啊?”好诚恳的青年,好尴尬的问题。一旁的陈子善老师接言道:“有捧杀吗?我看捧得还不够啊,木心有郭敬明红吗?”丹青先生则无奈答道:“我不知道除了捧杀还有什么别的办法。面对木心,我也很为难。”而当另一位读者讲到或许百年后只有木心先生声名永存时,我只能疑惑,如果今天不是陈丹青到场,上海图书馆的700人场地会座无虚席吗?读者会仅仅因为木心二字纷至沓来吗?我们该相信百年后虚妄的可能吗?
后记
这篇文字刊出后不几日,丹青先生将来沪参加《文学回忆录补遗本》的发布活动。我相信届时仍旧会人头攒动,但我同样相信我的疑惑仍旧存在,仍然会有无数诚恳的青年,无数尴尬的情势。
鲁迅在《野草》里曾有“无物之阵”的说法:“他走进无物之阵,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他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正如炮弹一般,使猛士无所用其力。”布阵之物,鲁迅当年提及的有体面的慈善家,学者,儒商;还有好听的道德,国粹,公义。而时至今日,恐怕这“无物之阵”更其软媚合宜,堂皇正大,于是也就更加狠辣歹毒。
所以,我每回眼见耳闻丹青先生真心诚意地弄一件什么事,又或是写了一篇惹人议论的文字,钦佩之余,都不免暗暗在想,或许他入阵又深了一步,前头还有更多点头的武器,甜媚的炮弹,饶是你再有心有意,这无物之阵总有消蚀你的办法,刺杀你的门道。
于是,我忽然有点明白了三年前那个秋夜,丹青先生的迟疑与审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