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亩园主人是近邻，也住在华亭湖畔。她喜欢金石、传拓，还是个少见的能刻一手好印的女子。今天过访，赠我一纸铜镜拓，战国楚五山字纹铜镜拓。

　　古时候的铜镜，看过一些。主要是汉唐的。汉代多的是所谓规矩镜。规矩，说的是方圆吧。以变化的方圆为纹，铭以篆隶书的吉祥文字，或肖形。清圜和端正，无所掩饰。天地方圆，汉人立足于自身，每个人都有天地一般的方圆。唐代最有名的海狮葡萄镜。唐人拥抱世界。所谓海狮、葡萄，都是异域的珍奇，却成了唐人的最爱。信心爆满，怎么新鲜怎么来，他们太可以自信了，也真有自信的本钱。 

　　细看这拓，壮丽的五山字纹，按左旋的姿态围绕。之间是勾连的云雷纹，点缀单片小叶纹。该是战国晚期的。战国铜镜多山字纹，又八成出自楚国。山字纹镜有三山、四山、五山和六山多种。其中四山最多，六山最少。这拓拓的是五山，也是比较少的。之前有“四山字纹象征四岳”的说法。按此说法，五山字纹可能象征五岳，那么三山、四山字纹，又怎么说呢？看来不确。

　　之前，先人所制的陶器上，最在意的纹饰是蛙纹。那时候，红尘出现不久，人们知母不知父。以蛙为纹，祈祷的是多孕、多子息。春秋战国，红尘厚了。青铜器上的山字纹，和古蛙纹看起来相似，其实是质变了，不一样了。男性已是主宰了。雄伟丰茂，拄撑天地。出现山字纹，出现雄性般山字的形态，还有天地间山岳的寓意，都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华亭湖所在的地方，曾经是楚地。遥想先人雄心勃勃，何等雄壮地生息在这片土地上，感觉消失的光阴流转往复。凭着眼前的山字纹，凭着有关山字纹的蓦然一念，这光阴流转到了眼前来。

　　光阴有时候像搭在弓弦上的箭，跃跃欲试，却从没离去。就像这山字纹镜。比较而言，汉唐的铜镜，不过是离弦之箭了。汉唐之后，铜镜更无多品相。所谓“强弩之末不穿鲁缟”，该是同样的意思。

　　铜镜是先人的镜子。人总得面见自己。帅气或姣好的面容，是人间各自的识别，更是人对自己的认定。即使气质好到了天边，人还是很注重自己的面容。“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是李延年的歌。他写他的妹妹、也就是汉武帝一顾再顾的李夫人。后来李夫人病了，到死也不和汉武帝见一面。她是想留个好印象，倾城倾国的好印象。这是汉代的事。到了唐代，魏征说出了铜镜可以整衣冠之后，还说出了以人为镜的大道理。可见红尘是渐渐厚起来了。汉代之前呢？或说战国时候，关于镜子的话题，想来只是比较纯粹地面见自己。

　　在这战国楚山字纹铜镜拓上，题了四言诗：“萋萋楚楚，楚楚萋萋。蛙以多孕，山以长持。七国钩戟，五岳崚嶒。铸之铜鉴，巨浸崇陵。日月起偃，人物栖迟。歌以荦荦，思之离离。”

　　楚是个很凄楚的国名。据说是开国的王后生子难产而死，王以荆条裹其腹而葬。荆条也就是楚，楚成了国名。古人重视子息，重视的程度，今人无法想象。

　　楚人极有神采。“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屈原说出了他的远祖高阳和近祖祝融。由此也可明了，楚人是黄帝的后裔，华夏子孙。楚人又生息和繁荣在蛮荒之地。楚人的文化斑斓和奇诡。三星堆和秦兵马俑是相互陌生的审美，楚的生命力不可阻挡。秦其实真是亡于楚的。汉代的文化和思想等等，都源于楚。经历了七国，走遍了五岳。楚人的这一面五山字纹镜里，可以看见山河、人物和日月。这时候，感觉真好，感觉作为楚人后裔的感觉真好。心中唱起来的歌好悠远，想起来的事好纷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