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用博老哥走了,老朋友又少一个。唉,老成凋谢,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昨日检阅拙藏,摩挲这方“江南游子”(见图),勾起了许多回忆。这方佳印,是用博哥请来楚丈篆刻的。珠圆玉润,既巧又拙,堪称楚丈的绝品。
虽说疏密相间,对角呼应这些规则,刻印的人可说无人不知。但是使用得法,了无痕迹如浑然天成,却不是谁都可以做到的。楚丈做到了,而且异常出色,庶几若有若无。这才是章法的最高境界,大方,自然。
虽说这四个字也真奇妙,放在方块里,正好虚实对角。“江”对“子”虚;“南”对“游”实。但是,笔画较多的“南”和“游”刻意拉高,强调上紧下松,使之下部留空与“江”和“子”暗合。实在是匠心独运,高人一等。如果“南”和“游”的结构拉下一点,下部充实之,则印章的整体效果会大大失色。况且,为了整体的安定感,“江”的“工”拉长,顶天立地,实为神来之笔。倘若“工”矮在中间,天空地空,造成全部四字都呈上紧下松状,此谓之类同,谓之千篇一律,乃章法之大忌。
虽说四字的虚实,天助人也。倘无印边的配合,也难臻高妙。请看,虚字的印边实之,实字的印边虚之,残破之。宏观调控,岂是无心为之。
章法妥帖,如无坚实的篆书修养,也难登绝顶。来楚丈是现代篆刻家中当之无愧的篆书巨匠。多年前,我曾在日本刊印的一本楚丈篆书册的后记里说,“丈篆源自二吴,而自具风采,为二吴诸弟子所不逮”。至今我仍秉持这一立场。二吴,指晚清的吴让之和吴昌硕。楚丈对二人的篆书体会尤深,把二人的精妙注入笔下,开创了自己巧拙皆备、生辣浑朴的篆书面目。可惜的是,现在市面上充斥各种各样的字帖,来楚丈的篆书册独付阙如。我曾有幸请楚丈赐书二品篆书的鲁迅翁诗册。十多年前,有意推荐给沪上一家知名出版社出版,且申明稿酬仅需支付给来夫人。送去拍了照片,后来没了下文。再后来,听说照片也不知哪里去了。如果现在有权威的出版社愿意接手,我一定无偿提供。
唉!虽说楚丈在此印的篆法、章法上都卓荦不凡,倘缺少出色的刀法,等于原子弹没有运载火箭。幸而楚丈运刀如笔,不是一般的印家可以比肩。他的刀法,一如他的篆书,孕巧含拙,楚楚动人。请看“江南游子”,流转秀逸如吴让之,古拙苍劲似吴昌硕,而且还暗用了浙派的刀法。
来楚丈的篆刻早年学邓散木,后来攻秦汉和二吴,创立了自己的面目。他没有学过浙派,早中年作品中也少见浙味。有一次,我借给楚丈一部赵次闲原钤印谱,他看了很久,说赵次闲极有道理。后来我求刻一方“过庭庭外”,他即以浙派面目出之,非常罕见。在这方“江南游子”的刀法中,也微现浙派的拙涩之趣。其味特别淳厚。
来楚丈的篆书固然在二吴外别开蹊径,值得一提的更是他的隶书。我觉得近现代无人可望其项背。楚丈对汉碑浸淫极深,又掺入汉简笔法,开创的是自己的面目——来隶。
来楚丈的法书,不宁篆隶,还有行草,和篆刻一样个人面目鲜明,俱达辉煌的高度。是绝对的大师。
我也听说过,有些评家,不太喜欢来楚丈,觉得某某人要超过许多云云。不奇怪,评论家都可保持己见,发表意见。不过,文无第一,书画篆刻家不是棋手,很难比个第一第二的。
来楚丈毕竟是大师,我从来没有听他称赞过自己的作品。谦虚终生,追求终生。一直到生命的终结,楚丈始终积极向上,大踏步向前。他的作品,既充溢新意,又别于古人。然而又遵循传统,充满对古贤的敬畏。遗憾的是,楚丈的晚年,艺术达到顶峰的岁月,“文革”还未结束,老辈艺术家之间殊少交往。而他的弟子和我们这些崇拜者,除了敬仰,还真没有资格和他对话。楚丈是寂寞的。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江南游子”的边款,只有“见辛稼轩词。然犀”几个字。字虽然少,却充分说明了楚丈对前贤和古典的敬畏。称辛稼轩,不称辛弃疾,大有深意在。有修养的前辈艺术家,在落款时提到古贤,敬称字号,或籍贯,或官衔,不会直呼李白杜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