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复杂多元的心绪
周仪也有一首赠给龚自珍的诗写于船上,此船与彼船,是否同一时间,同一条船?是乘渡船,还是游船?相关史料上未做说明。周仪与龚自珍在船上,因了解到龚自珍“好谈释典,近欲著蒙古八表,舟中枯坐,赠诗一章”:“波云谲诡神功,健笔摹霄孰与同?西北壮游谈穆满,方州奇字析杨雄。言空八部天龙界,手泐诸番水草风。他日书成扃石室,可容津逮万山中。”此诗主体内容是对龚自珍致力于研究西北边塞治理问题大加赞赏。
在经过周仪家时,龚自珍居其盟鸥馆,并为其馆撰写楹联,可见这一路同行结下多么深厚的友情。虽然与宋翔凤去京时也是一路同行,但却未留下多少两人唱和的文字,而在返还与周仪同行途中,却几乎互吟不断。龚自珍因此而留下诸多千古传诵的文字。盖因都是同行,来去心情两重天也。去时两人(龚与宋)的心情必是踌躇满志,虽前景叵测,但毕竟心存希冀;而返时遭受落败打击,两人(龚与周)心情必定沮丧沉郁,故而有更多感慨化为诗篇,从心中涓涓流出。
这一年周仪四十三岁,龚自珍二十九岁。如果说,龚自珍还有继续入仕的欲望,那么对于周仪来说,这次会考后通常不会再长途跋涉地去钻那个鸽子笼似的考场经受煎熬了。古人有言:四十未入仕,不再为仕。即一个人如果年到四十岁以上,还未能在官场发迹,那就应该理智地放弃了。
在扬州又与宋翔凤相逢,只知道龚自珍曾在扬州写过和宋翔凤的侧艳诗,但此诗在全集中未见,是散佚,还是龚自珍在编诗集时未收入,不得而知。在龚自珍离开扬州时,宋翔凤有诗赠行:“逢君低首觉无端,别最凄凉见最难。豪气莫居楼百尺,俗情大有路千盘。几教送客青衫湿,愁取佳人锦瑟弹。珍重华灯照尊酒,渡江此水正漫漫。”
此诗缠绵悱恻,充满悲情。失意人送失意人,此番酸楚失落的况味也只有当事者能够体会到。但读此诗,几乎也要让笔者为之而“青衫湿”,在强忍泪水时,又有一种后人为之感受到的苍凉感。戏外人看戏内人,总还是有一种因距离而产生的悲怆。这种感觉,只有入乎其内,才能体验到;又必须出乎其外,才能看得更清晰。
龚自珍的心情无疑是非常纠缠而复杂的。剑气箫心,这两种兼具刚和柔的心绪在他胸中不停地回环。出与入,进与退,这道人间永恒的哲学难题,在不断揉搓着他的灵魂。
从同是写于这一年的诗《观心》《戒诗五章》《呜呜》《咏史》等诸多重要诗作中,可以看到作者复杂多元的心绪,既有愤世嫉俗,对现存社会的激烈批判,又有要“戒诗”——彻底告别诗词写作这类于事业功名无助的习性的非常之举;既有像外祖父段玉裁曾嘱咐的那样,专攻经史之学,努力做大儒、名臣的不甘,还有希冀过一种“美人经卷葬年华”的生活,彻底从功名中解脱的出世之想。总之,龚自珍的心情此时如在阴雨天气中恹恹欲睡的李清照女士那样——“最难将息”。常常说“国家不幸诗家幸”,此言可否改为“诗人不幸诗坛幸”?
且看先生部分诗篇。在《观心》中写道:“结习真难尽,观心屏见闻。烧香僧出定,譁梦鬼论文。幽绪不可食,新诗如乱云。鲁阳戈纵挽,万虑亦纷纷。”
“结习”乃佛家语,意为世俗习惯、情感等,这里指作者的“济世之志”。佛经有故事说,天女以天花散诸菩萨、大弟子身上,花至诸菩萨,皆纷纷坠落,唯落至大弟子身上,花便不坠了。天女曰:“结习未尽,花着身尔;结习尽者,花不着身也。”龚自珍称自己结习难尽,可见其并未能做到六根清净。想清净也难啊!你看,刚刚效法僧人烧完了香,内心获得些许禅定,偏偏那些“恶人”们又闯进自己的梦境,议论自己写的那些文章。内心那些忧国忧民的幽深的思想情感无法消逝(“食”,蚀,消失),待写的新诗纷纷涌上心头。鲁阳公纵可挽戈返日,万千思虑却难以泯灭。(“鲁阳公”掌故出自《淮南子·览冥训》:“鲁阳公与韩构难,战酣日暮,援戈而挥之,日为之反三舍。”)先生的矛盾心境,在诗中表露无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