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位年迈的忘年交,年近百岁了。早年,也就是解放前,从江南水乡来上海谋生,当过学徒,参过军,后在海关工作多年。因喜好吟诗弄文,解放后调入一家出版社的旅游期刊做编辑。
闲时,他会侍弄多年积攒下来的书,随便翻翻,以自娱。几年前,我在小区附近的地摊淘书,不时碰见他,他也盯着地上那些泛黄、卷页的老书旧书,骨碌碌地瞧,有喜欢的就买。他喜爱过去的繁体字直排本。如今,他的腿部因长有骨刺,难以下地行走了,出来晒太阳要坐轮椅。我隔一段时间会去他住的高楼,乘电梯看望他。夕阳照着他古铜色的脸,那是饱经风霜的脸,居然还有一头的黑发,然而依稀可见的老年斑和皱纹,都在叙述他过去的故事。他常常静默,一声不吭,我知道,他的思绪又牵回到过去,在回味着什么。
他的房间,门上挂有斋名“晚宁楼”书墨的匾额,那可是文化界一位赫赫有名的人为他亲题的。
让我称奇的是,他家摆放的物品,大多古色古香,或是有烟火气的。走廊上挂着的钟是英国老牌子的,有镂花的边饰,顶部站立着一只昂昂报晓的公鸡;壁灯像是青花瓷,有黑色的铁架箍着,仿佛一张年轻的脸庞罩在头盔里。墙上有一幅充满喜气的年画,暖暖的橙黄底色,一位旧时老翁坐在马背上,右手漫不经心地扬着鞭子,左边灯笼帐子已然掀开,露出身着红衣头履凤冠的貌美女子,随从中有擎着一把宝剑护卫的,有挑着食品担向前走的,有背着橘红木箩筐的,有抱举着插有如意、莲花的瓷器花瓶的,有打着鼓吹着号的,五颜六色,欢天喜地的热闹景况。
家里除去红木的桌椅,还有墙上饰以英国贵族纹章的吊钟,北方狼的木头挂件,床头边有深褐色的铜柱台灯,古希腊神话人物作底座的壁灯,俄罗斯风情少女铜像,我国古代仕女铜像,美国西部少年的铜像,翩翩起舞的西洋少女的铜像,敞开脖颈头戴礼帽手持枪杆的漂亮女郎的铜像。艺术品木架上则琳琅满目,有众多的花瓶、西洋少妇的半身铜像,白里透黄的蜡制南瓜,彩色咖啡杯,仕女石雕,老照片……
我问他的这些藏品从何而来,他说是外出游玩时淘来的,只要他看中了,不在乎价格的高低,是一定要到手的,他称赞它们的货真价实。
他不仅情迷古董,而且雅赏书画。他的爱好,文墨气息颇浓。去世夫人的一幅山水画挂在沙发之上,两旁是“读书随处净土,闭户即是深山”的大红对联。
他也是爱时尚的,帮我印了许多欧洲风土人情的照片,其中不乏山水迷人的风景照,秀色可餐的美女照……
呵,我想起了上海人说的“老克勒”,他就是吧,迈入时间的隧道,优哉游哉,沉吟在岁月的沧桑里,赏玩在那个时代的一种光影里。他虽然没有出过国,但见过世面,还有现代意识和绅士风范。他,对时下的花里胡哨,只是耸耸肩,只是笑笑。他,没有愤激之语,甘于寂寞,神情淡淡,眼睛里透出幽然,常常睹物思情,不忘那个时代的老物事,烟熏火燎的那种风情。
“老克勒”,它的原意可是指大颗的宝石呀,现在愈见稀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