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一些定义模糊，似是而非的称呼逐渐进入人们的视野，“男神”就是其中之一。总之是个褒义词，问题是界限很模糊。娱乐圈的情况另讲，至少在经典艺术的舞台上，当我们发现一位有所追求的演绎者和一位并非如此的演绎者皆能被冠以同一称号时，那个称号显然已等同于废纸。

　　言归正传，几个月前，我在东方艺术中心听过张昊辰的独奏会之后，精神为之一振，尽管那场的上座率最多四成，却再次使我感到在可预期的未来，此人能把（在宣传的时候）贴给他的“男神”标签撕掉，换上一些实质性的东西。比较详细地列举那场演出的优点需要很大篇幅，简单来说，有四个关键性的优点：1.钢琴家的技巧非常扎实；2.演奏中有着鲜明的对于音色美的追求；3.曲目的选择宽广且极有主见；4.演奏者显然明白如何令技巧为音乐服务。

　　这四个优点其实都指向同一事实，即我们所听到的，是充分尊重钢琴演奏这门艺术的内部发展规律的演奏。钢琴家选择的曲目很有挑战性，首先是冷门的雅纳切克的奏鸣曲，之后是舒曼的《克莱斯勒偶记》，该作不算冷门，但也需要人们专注地欣赏。下半场先是贝多芬的告别奏鸣曲，接着弹斯克里亚宾的几首小曲，再以冷门的现代作品收尾。这是一张并不讨好听众的节目单。此处主要围绕舒曼的作品，略谈那些优点是如何呈现。

　　首先，出色的演奏总会提醒我们一些基本的概念，譬如技巧和音色美实为一体。张昊辰对于踏板的运用很节制，而依靠扎实的手指功夫表现出很多色彩，这在目前相当不容易。因为手指表达得不够，就以踏板来弥补的情况已经司空见惯。然而，钢琴家手和脚的工作是注定不能混淆的，否则换取“柔和”的代价便是声音的膨胀与模糊。张的演奏中毫无这个问题。乍听之下，他的触键是偏干而清瘦的，可在那近乎犀利的“颗粒分明”中，我们又能听到意想不到的色彩变化。不仅耐得品味，且意味深长，这做派，当时还真让我想到老一辈钢琴家了。

　　相对于弹得快，弹得响，拉赫玛尼诺夫、霍夫曼、霍洛维兹这样的超技大师给人印象最深的一点其实是弹得清楚，再复杂的作品，也力求以绝对的清晰狂扫而过；同时弹得极美，这样一来，快速才有了音乐性的意义。张昊辰的演奏虽然还不是大师层面的杰出，但那个方向完全走对了。《克莱斯勒偶记》的演奏集中反映出这样的优点。此曲是舒曼个人气质特别突出的作品：结构奇特，八首短曲连成一体，情绪的变化难以捉摸，复调结构的呈现也相当棘手。如果没有音乐表现的真功夫，没有探索作曲家内心世界的修养，没有对于浪漫派狂想气质真实的理解和表达，是无法胜任的。

　　张昊辰在全曲的开头即弹出了那种狂放，伴随声音中的色彩缤纷，听来真是过瘾，让人陶醉。钢琴家有很多独特的想法，譬如在第三曲中段所刻画的馥郁、饱满的音乐形象，或者在第六曲中某些强音的弹法，带着近乎疯狂的特点。可这一切的“演绎”又没有跃出“为音乐服务”的范围。第七曲的演奏则是畅快淋漓，光彩夺目，狂飙速度中的血脉翕张同一丝不苟的音色控制让人击节赞叹。

　　这便是前述几项优点共同作用的结果。表达个性绝不是乱来，相反，只有真正深入音乐复杂的情感变化（修养），能够把握错综的结构（控制力），才能知道演绎者挥洒的边界在哪里。第七曲的演奏是技巧为音乐服务的典范。霍夫曼指出，快的感觉并非取决于单纯的速度，而更多是音与音的距离把握得恰到好处。如此取得的张力是单纯的“快”无法相比的，霍夫曼本人弹此段是这一美学的巅峰，张昊辰的演奏则是走在通往高峰的路上。

　　那些宝贵的品质是互为表里的，因为倘若弹不出那种清晰，对于音符间距的把握势必更加困难。所以，不要再称这位钢琴家为“男神”，这个称号快要一文不值了，配不上他的演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