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路过淮海中路、陕西北路,就会想起何为,想起他的老宅,想起与他在老宅聊天的情景。
何为真可谓大名鼎鼎的散文家了。中国首届鲁迅文学奖散文奖的得主。我在初中时,就读过他的散文《千佛山上的小树》。收在一本课外阅读的散文集中,是和同班的一位同学在课间休息时一起轻声诵读的。读后都有一种回肠荡气的愉悦感。文中描写的那个戴红领巾的“小伙伴”,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以致二十年后的一个秋天,当我到济南出差,独自攀爬千佛山时,还想起了何为笔下的这个“小伙伴”,并寻起他们当年的踪迹和栽下的小树苗。一篇散文对一个普通读者能影响到这般地步,也算是有魅力的了。
1978年第二次高考的作文题目,居然是改写何为的散文《第二次考试》。当时我在大学教书,参加语文阅卷,何为的名字传阅一时,也风光一时。后来我成为香港《大公报》的专栏作者,曾专门评过他的散文。他知道后邀我晤面,与他就此相识。好在我单位离他家不远,有时路过,也会入宅聊聊。
当时何为年届古稀,中等身材,头发浓密而略显花白,精神矍铄,两道浓眉尤为引人注目;说话声音沉稳而稍觉内敛。住在新式里弄,有点老洋房的感觉,整洁安静。他对我说:“我抗战之前就住这里。以前从楼窗可以直接看到霞飞路,现在不行了,都被新的建筑挡住了。”
因他这样说了,我就曾注意过他的房间,非但从窗户看不见现在的淮海路,而且光线偏暗。面积倒很宽大,环境也挺安静,很适合于他写作。他晚年有很多文章,几乎都是在这里写就的。
平心而论,何为不太善于辞令,却很适合于清谈。每次去,都是其夫人徐光琳热情接待。他只与我清谈。话题也多在文章,偶尔也谈一些熟悉的人事。初交时,总感到他不苟言笑,老是严肃认真的样子,弄得我这个后辈也很拘谨。接触多了,才感到了他随和的一面。其实他是一个非常真实的人,说不来那些假话、套话和大话。有时也会动真情。有一次我为某报组稿,问及他的读书生涯,小时候哪本书对他影响大,他说:“冰心的《寄小读者》对我的影响很大。当时我十几岁,从上海坐船到武汉,一路上就读这本书,一边读,一边流泪,可以说是流着眼泪才把这本书读完的……”他说这话时,仿佛沉浸在回忆之中,声调也与平时不同,听得出,他是动情了。
后来我们社科院文学所搬到徐家汇附近,我与他接触少了。但在2003年10月初,忽接他的来信,其中写道:“阔别多年,谅必诸事安吉,常以为念。近在旧箧内发现多年前,兄在《大公报》刊登一文。很想送奉近著一本,但不知该寄何处,便中可否请驾临舍下一叙。”信末还附了他的家址和电话。我不敢怠慢,与他通罢电话,便择日来到他的老宅。他似乎还是老样子,穿一件灰白色的上衣,眉毛更长了。只是老伴不见了,这令我很哀伤。
原来他出版了本新书——《远景与近景》,希望我能写篇评论,听听我的看法。他在书前的《题记》中写道:“我用生命写作,这部书或多或少反映我的风雨人生,近景连着远景。”我看他如此看重,岂敢大意?领命不久即写了篇短评在报上发表。其实我只不过客观地评述了一番,他似乎还比较满意,约我去晤谈,还难得赞扬了我两句。也许我们好久未见,再加上他那天心情不错,与我谈了不少。忽然,他问我:“你看我的文章以后会流传下去吗?”我知他认真,想了想,说:“我感到你的《千佛山上的小树》和《第二次考试》二篇,还是有可能流传下去的。”并说明了理由。没想到他却摇摇头:“我看一篇也流传不下去。”
“为什么?”我一惊,愕然地望着他。只见他又接着说:“如果一个人的文章能有一句、半句流传下去,那就了不得了。我看我难以达到。”
他说这话时是82岁。现在想来,他当时对自己的文章是有过思考的,从而也可见其对自己写作要求之高。杜甫说:“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如今何为谢世已近五年,他对自己文章的身后预测究竟如何,也只能留待时间去证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