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全面分析我的耳朵
正说着,阿四头冲了进来。大块头用铜茶壶朝前一挡,阿四头慌忙倒退,骂道:“死大块头让开。你要是溅出一滴烫到我,我就朝你灶头里撒尿。”大块头放下铜茶壶,拿起一把夹煤块的火钳说:“你撒呀,你要是撒一泡,我算你狠,我也不客气,把你这只小东西钳下来。”说罢把火钳的嘴巴张了张。那些个茶客都笑得满嘴喷茶,乐不可支。阿四头看到火钳怕的,笑着说:“大块头老伯伯,我娘看到你还要喊你一声大阿哥,我怎么敢惹你?跟你开玩笑的。你让开,我找这只猪耳朵算账。以后我家要泡开水,就到你这里来泡,让你发财。”大块头说:“发你娘的财。欠了我十几壶开水还没给过一分铜钿呢。你也老大不小了,成天欺负人,什么坏事你都有份。这条马路两边的人家,哪个不恨你恨得要剥你皮。你也就是不够年龄,够不上劳动教养,否则人民政府早就把你收进去了。这个是楼上好婆的亲戚,人家难得来,比你小,你就欺负他,还骂人家是猪耳朵。你看看你的耳朵,什么里的东西!又小又瘪,像只踏扁塌的馄饨。你看看人家的。大耳朵,过来。”有大块头保护,我怕啥。我挺身上前,头也尽量抬高,方便大家观看。大块头说:“看看,这两只耳朵多少大,多少肥,多少厚实,多少威风。摸摸看,肉头厚吧?”
果真有不少茶客纷纷起座,来摸,来看,赞不绝口。有个人说:“我在混堂里给人扦脚。裕德池,上海滩有名气的。我一天要扦多少脚。廿几年下来,我都记不清一共扦过多少脚了。我啥个耳朵没看到过,看来看去,没有啥人的耳朵可以跟这位小阿弟比。大啊,实在是大。”
旁边一个酒糟鼻头拍拍他肩胛,说:“阿三,你省点力气好吧。你在混堂里是扦人家的脚,又不是扦人家的耳朵。你要讲你这廿几年下来,看到过多少鸡眼,老茧,老烂脚,老脚癣,大脚疯,我相信。你讲看人家的耳朵,还不把人家脚上的肉都扦下来啊?”那个叫阿三的被酒糟鼻头说得面孔通红。酒糟鼻头继续发言,说,“要讲耳朵,应该轮到我来讲。我从我阿爸手里接过这副剃头担子多少年?四十年。来来往往的客人多少,剃头剃过多少,修面修过多少,剪鼻毛剪过多少,推落枕推过多少,下巴脱臼我敲上去多少,什么样的头我没摸过?哪一个人的耳朵敢不让我摸?只要你坐上我的剃头椅子,只要是你头上的零件,我想摸哪里就摸哪里,随便摸。要我讲,这么福相的耳朵,大概只有三国的时候出过一次,刘备,刘玄德,刘皇叔。这位小阿弟,将来不得了哦。你看这肉墩墩的耳垂子,就是吊一铅桶水也不碍事,拉不豁。还有这耳朵的轮廓,整齐吧,挺括吧。像道门一样,还不是一般的门,是以前有铜钿人家的黑漆大门,三寸厚的木头,上面装铜环打铜钉的,撞也撞不坏。你看这耳朵根子,凸得高吧,硬扎吧。以后结婚,不会怕老婆,老婆服服帖帖。还有耳朵背面这一层老垢,黑里透亮,细细交剥下来,一大张,当馄饨皮子,包一只大馄饨还不会漏馅子。再看看耳朵洞,耳朵洞大吧,外面挡了道屏风,肉屏风,看进去又宽敞又亮堂,就像是间大厢房,装福气的,除了装福气,耳朵屎想装多少装多少。”
从那以后,对于我的耳朵,我再也没有听到过这样全面系统的分析评价。
酒糟鼻头说到这里,技痒难熬,拿出耳扒子,替我掏耳朵。我娘死后,再也没有人为我掏过耳朵。酒糟鼻头淅淅沥沥掏出了不少陈货,掏得十分过瘾。
大块头对阿四头说:“听到了吧,这两只耳朵,多少有名堂。你要是再敢对这个小阿弟伸狗脚爪,当心我从你身上钳一块下来。”
阿四头被骂得一点脾气也没有了,萎头萎脑地走了。
我逃出去那天晚上,小皮匠倒是去几个路口看了看,没听说有小孩被车撞了,就放心回家收拾残局了。我以后的那些出逃,小皮匠就当是家常便饭了,好像男孩到了这个年纪,逃是正常的,不逃反而是不正常的。他赔了二层阁阿仙家十七只煤饼。那些碎了的煤饼,小皮匠敲敲碎,拌上水,搓成一只只煤球,一点也没浪费,所以实际损失并不大。我估计煤饼其实没有碎这么多,毛头活过来以后又有意敲碎几只,目的是在小皮匠敲我的楦头上增加些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