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我的床头总是放着孙犁的《芸斋小说》,三十来篇笔记体短文,薄薄一小册,读了又读,真是滋味悠长。孙犁的文章和为人,不像汪曾祺那么洒脱,也没有士大夫情趣。孙犁是简净的、朴素的、冷寂的,甚至是孤僻的、拘谨的、封闭的。
我们这一代人知道孙犁是因为中学课本选了他的小说《荷花淀》。那时的课本,多是杨朔、魏巍、刘白羽、秦牧的文章,《荷花淀》和茹志鹃的《百合花》是少有的充满诗意和书写人性的作品,现在回想,这两篇可谓乱石堆里冒出来的“双璧”。
《荷花淀》完成于1945年春天,是孙犁“在延安的窑洞里一盏油灯下,用自制的墨水和草纸写成”的。它虽是一篇战争题材的小说,却没有硝烟弥漫,没有血肉横飞,战斗场面被他轻描淡写一带而过,着重描写了月亮、院子、芦苇、苇席、水、雾、风、荷等诗意场景。关键是,一点儿不耍文艺腔,景色与情节水乳交融,恰到好处。他到底是熟读旧小说的,写景之外,对话也非常逼真自然,故事往往借助对话去推进。因为孙犁的影响和他的这篇小说,而产生了一个文学流派——“荷花淀派”。
1980年汪曾祺发表了小说《受戒》,我觉得它受到了《荷花淀》的影响。两者都是“水上故事”。继沈从文的《边城》之后,《荷花淀》和《受戒》发扬了水上故事的传统。
孙犁1945年在延安写作《荷花淀》的前后,1943-1944年,张爱玲创造了她一生最为人称道的短篇集《传奇》,钱钟书则在1944-1946年完成了《围城》。孙犁是名副其实的左翼作家,但他的创作超越了政治束缚,其作品的艺术性是第一流的。不管作家身在解放区还是沦陷区,只要是好作品,就能留下来成为经典。
“文革”后,他完成的《芸斋小说》,“诗意”减退了,但更加质朴动人,仿佛由李商隐转入“古诗十九首”。孙犁晚年用笔老辣,不玩花样,自成一格,堪称“孙犁调”。《芸斋小说》开篇的《鸡缸》以物喻人,借缸抒发,“茫茫一生,与磁器同。”《三马》看得我心痛不已。《续弦》写老伴死了,寂寞难耐,想再找个人,很真实,最后还是不欢而散。孙犁是有些“花痴”的(见《无花果》和《颐和园》等篇),这点像台湾诗人周梦蝶。孙犁还敢于行动,周梦蝶大概仅止于幻想。《芸斋小说》写亲人、朋友、婚姻,也写造反派及得志小人,透过这些人事折射出那个荒唐的时代。了解“文革”,我愿意推荐两本书:杨绛的《干校六记》和这本《芸斋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