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实是习惯性地期待张昊辰回沪演出了。不论是独奏音乐会，还是弹协奏曲，这位钢琴家总能给人很多可期待的东西。对我来说，欣赏一位演奏家为自己选择重重难关，再漂亮地解决问题真是极大的享受。我们当然不必认为，演奏家是在进行某种自我折磨。因为事实上，任何曲目想要弹得好，都是相当困难的。无论一个人选择的曲目是否“讨巧”，他完成这套曲目的难度，其实都不是一个选择的问题，而是一个认识的问题——他究竟如何认识演奏这件事情？

　　当然你也可以说这仍是选择，钢琴家究竟会不会选择去走一条正确的道路？总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终归有那么一批人在这些方面不会令你失望，张昊辰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代。他的新唱片曲目选得很大胆，而这在他的独奏会中早就是一以贯之了。相对于去年，钢琴家以雅纳切克开场，中间弹舒曼和贝多芬，再以现代作品收尾的安排，5月25日的独奏会尚且还“保守”一些。但曲目安排方面的雄心还是让我未听先佩服的。

　　上半场演奏舒曼的《童年情景》和《交响练习曲》。尽管是两首名作，舒曼音乐那种复杂的情绪变化，那种突然的转折，都在其中表现得很充分。这些东西其实是要求听者集中地欣赏，也要求钢琴家集中地表现，否则容易散的。下半场以雅纳切克的《在雾中》开场，接着是李斯特的两首超技练习曲，《鬼火》与《追雪》。一位钢琴家是真正的“技巧为音乐服务”，还是单纯的技匠，听他演奏这两首练习曲即有分晓。大轴是普罗科菲耶夫《第七奏鸣曲》，现代音乐中的经典，技巧艰难，音乐表现亦然。该作是三首“战争奏鸣曲”的中间一首，表现了作曲家对于二战的感受与思考。音乐看似尖锐，有时带点机械化的感觉，其实蕴含了丰富的内容。

　　《童年情景》由13首短曲连缀而成，包括著名的《梦幻曲》。张昊辰在录音当中已经弹出了不落俗套的新意，在现场的处理还更为大胆。这是舒曼着重强调诗意与温馨的作品，钢琴家却有意刻画了强烈的对比效果，但他绝不乱来，而是以结构方面的思考为基础。就我自己的听感来说，他是将情感、意境相近，位置又彼此相邻的乐曲“打通”。特别是第1、2曲，第7（梦幻）、8曲，还有最后的第12、13曲这三组，张昊辰都跨越单首乐曲，营造出更旷阔的“整体意境”。他以这些性格内在的组合为“主干”，然后将某些活跃的曲子弹得异常生动，使它们有力地穿插其间。

　　有时，譬如最后的两曲当中，钢琴家的演奏仿佛冥想性太重，在我听来，速度稍慢了些。但这是个人感受的问题，而非慢到有意夸张的地步。在《交响练习曲》中，舒曼特别着重于表现不同的声部线条平行发展。这套钢琴独奏作品获得“交响”之名，很多即是源于这样的丰满和立体。张昊辰的手指功夫相当出色，《童年情景》中的音响控制已经非凡，而在这里，他所追求的不仅是清楚地刻画多线并行的构思，还有赋予不同声部各样的色彩。表现富有戏剧性的变奏时，钢琴家的演奏可谓狂放，细节方面却一点不潦草。清晰性、触键的品质等等，以及富有弹性，毫不僵直的句法。如此方能表现出真正的戏剧性，也是真正的技巧为音乐服务。

　　由此，自然要说到那两首超技练习曲了。《追雪》开头的声音塑造甚美，置于当代名家之侧，也不会失色的。其后低音区的磅礴气概也让我记忆犹新。《鬼火》是考验钢琴家快速而轻柔的演奏，或许张昊辰的弱奏还不能完全回应我的期待。当然已经很好，只是对他，我们理当提出更高的要求。

　　雅纳切克的作品较为冷门，钢琴家的演奏却让人沉醉。他很好地平衡了原作独特的抒情特质，还有浓郁而略带诡秘的叙事性。而普罗科菲耶夫的奏鸣曲，可说是疯狂炫技与品位的结合。第三乐章弹得很high，听得出演奏者乐在其中，但演奏本身并未忽略原作的表达性。不过，给我最深刻印象的还是第一乐章的开头，有现代风格的清晰和精确，又很深地发掘了作品的尖锐与反讽，音乐表现方面有血有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