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何亮亮 著名香港时事评论员、媒体人。出生于上海,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获硕士学位。1988年初移居香港,先在香港《文汇报》当编辑、主笔,2001年初加盟香港凤凰卫视至今,专职时事评论,主要节目有:《时事亮亮点》《时事开讲》《新闻今日谈》等。出版作品有:《八面来风——香港媒体面面观》《汪道涵传》等。
29年前的2月,春节前夕,我得到等候4年的通知,到单位办理退职手续、到派出所办理户口注销手续之后,到公安机关领取“前往港澳通行证”(俗称单程证),再凭此到中国银行兑换相当于退职金金额的外汇(大约数千港元),收拾简单的行李和一些书籍,乘坐中国联航的航班抵达军地两用的广东惠州机场,当时深圳特区还在开发阶段,没有机场。从惠州到深圳搭小巴,凭单程证可以进入特区(否则需要专门的边防通行证),在罗湖内地一侧的出入境办理出境手续,步行几分钟,跨过罗湖桥上的分界线,进入港方的入境管理区,排队等候登记。
移居香港
我在1985年曾经到香港探视已经移居那里的妻女,对香港有初步的实地认识。在内地的社科院从事东亚问题研究,重点是日本与四小龙(韩台港新)发展模式,对香港有所了解,移居到香港,一切从头开始,有心理准备。
在罗湖的香港入境处,给我办理手续的官员年约四十多岁,看上去比较老练,他看着我填写的表格,问了一些问题,包括妻子在香港的联络方式,因为要核实;对于我的研究生学历,他似乎很有兴趣,估计当时内地移民中研究生学历者不多,其实我很清楚,内地学历在香港不获承认。核实之后,发给一张类似临时身份证的证件,离开入境处的办公区域,正式作为移民,进入英国管理下的香港,开始了人生新的一页。
在从惠州前往深圳途中,小巴的扩音器里大声播放香港流行歌曲《无可修饰的一对手》,当时在深圳和华南其他地方,流行香港的流行歌曲和电视剧乃至于服装、口语,是港式文化的天下;这首歌颂母爱的流行曲有摇滚风格,至今还是我喜欢的少数香港流行曲之一,当然与首次接触到的环境与心情也有关。我外祖父是清末由广东香山(今珠海)移居上海的,从小在老西门豫园附近外公家听到的是广东话,或许是这种遗传因素,听说广东话都比较容易。
如何谋生
到香港的第一件事就是谋生。1985年在香港探亲时,我曾经做过几天的短工,在一个正在维修的厂房给一个老工人打下手,做些传递工具、收拾物件之类的活,偌大的厂房只有我们两个人,老工人只会说广东话,我连猜带估能明白。工作到下午大约四点多,老工人会到附近的便利店,带回一些罐装饮料和面包,这就是两人的下午茶时间。
春节过后,开始留意报纸上的招聘广告,同时自己也活动。很快就有了两个机会。一家外国通讯社招聘夜班英文新闻编辑,我通过了面试和书面测试。几乎同时,香港《文汇报》也通知面试。来香港之前我曾经写信给老前辈萧乾,他写了推荐信给香港《文汇报》总编辑曾敏之;萧乾和曾敏之是上世纪40年代《大公报》的同事,80年代曾敏之受命到香港主持《文汇报》编务。当时《文汇报》要闻版正好需要人手。我觉得在外国通讯社工作,收入可能高一些,但是固定的夜班工作,没有其他的机会,以我的情况,还是在中文媒体更为合适,于是选择了《文汇报》。而且沪港《文汇报》同出一门,家父上世纪40年代后期曾经在上海《文汇报》工作,也算是有渊源。
当时住在九龙的旺角唐楼(老式的住宅),有过海巴士(隧道巴士)通往港岛的湾仔,到报社上班很方便。当时的巴士和现在一样是双层的,只有英国和香港有这种的巴士,乘客多数喜欢坐在上层,因为视野较好,有趣的是巴士上层可以吸烟,烟民们自然首选上层,后来巴士全部安装了空调,也就顺势在巴士禁烟。电影院(香港称戏院)也有吸烟区。现在看来,恍如隔世。
香港报馆
在香港的报馆工作是很有意义的经历。上世纪80年代初我在北京读新闻研究生时,曾经在人民日报记者部实习,与人民日报一批老记者相处,获得很可贵的采访经验,但没有直接在报纸编辑部工作过。香港《文汇报》属于爱国阵营,但在业务方面,与其他报纸一样,使用繁体字直排,词汇也与内地有所不同,例如将马来西亚称为大马,新加坡的简称为“星”,外国体育、娱乐明星的名字均以广东话译音。我在要闻部工作,报馆编辑部门大部分是夜班工作,通常是晚上七八点上班,半夜两点多等自己负责的版面大样出来,修改之后,值班总编辑看完签发,即可下班。后来我也参与撰写社评,每周大约两三篇不等。从1989年起还每年到北京采访两会,印象最深的采访是1992年人大会议审议表决有关三峡大坝工程的议案,我和从上海办事处来京一同采访的姚欣保兄日夜奋战,采写了大批相关稿件,应是当时香港报纸有关三峡工程议案表决内容最丰富的,当时没有电脑,一切靠手写再用传真发回香港的报馆。
有时也被报馆派往内地和外国采访,如1991年秋在新疆采访,发表了长篇通讯《让我们重新认识新疆》,受到好评;又如1991年5月到俄罗斯采访以及1993年到新加坡采访第一次汪辜会谈以及后来作为香港爱国报纸记者首批赴台采访等等。在特殊情况下还曾参与新闻电讯的翻译,印象最深的是1989年秋天东欧剧变,罗马尼亚局势持续动荡,有一天深夜我尚未下班,一位港闻部的主管听到罗马尼亚总统齐奥塞斯库夫妇被处决的消息,翻译课的同事都已下班,我们就一起赶译相关的电讯并立即与排字房工人联系抽出一篇字数相当的新闻电讯,经值班总编辑签发,换上这则最新消息。
直到我离开《文汇报》之前不久,报馆还是用老式的排字拼板的方式。当时排字房还有几位1947、1948年从上海《文汇报》印刷厂来港工作的老工人,我们常常用上海话交谈,他们告诉我许多上海报坛的旧闻和文汇报的往事,如潘汉年如何从上海携款到香港作为《文汇报》的经费、马季良(唐纳)如何主持香港《文汇报》编务等等。香港的报摊多过米铺,以及特有的马经报,现在还是香港的特色。
在香港《文汇报》工作期间,正好经历了回归的全过程,从《基本法》的通过到中英在回归前的博弈,是难忘的记忆。回归后20年香港的发展和变化,也都是见证者,例如普通话(国语)的逐渐普及。
以1992年邓小平南巡为契机,中国内地的经济开始大发展。2001年1月我加盟凤凰卫视,当年的911事件影响全球;11月中国加入世贸,中国参与全球化进程加快,发展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和最大贸易国。作为媒体人的见证,终生难忘。
沪港双城
香港人对上海的认识很有意思。由于上世纪40年代后期,许多上海人移居香港,其中包括一些工商界人士,他们后来成为香港华资大亨,如上世纪六十、七十年代香港的世界船王包玉刚、董浩云,都是祖籍宁波、来自上海,这方面人才济济,不胜枚举;另外如来自上海的文化界人士,特别是报业和电影界人士,也是人才辈出,最著名者如邵逸夫和金庸(查良镛)。香港市民在讲到自己老家在什么地方,通常说“乡下某某地”,因为大部分香港人祖籍珠三角地区,相比于香港,珠三角过去确实是乡下,然而广州就不是;许多香港人也弄不清上海与周边地区(如苏州、无锡、杭州、宁波等),一概称之为上海。香港人往往将上海人(包括苏南、浙北人)与内地其他地方分开,后者往往都被称为乡下人,他们认为上海人聪明精明。另一方面,沪港的双城记,也一直是香港舆论津津乐道的话题,特别是上海近30年的快速发展,在许多方面使香港相形见拙。
不过,香港的地产商在上海的城市改造和更新中所起的重要作用,也是上海人熟知的,“新天地”是最佳例证。上海繁华地段一栋又一栋的商厦在近二十年落成,如中环广场、香港广场、时代广场、金钟广场、新世界广场、曼克顿广场、力宝广场、置地广场、恒隆广场等等,使人以为置身香港。可以说上世纪50年代上海人改变了香港,90年代香港人也改变了上海。
上海菜在香港很有市场,现在小南国及其衍生的南小馆、王家沙等都在香港开设多家分店,旺角还有港人开的生煎包专门店。
变与不变
常常有内地和台湾的朋友问我,回归之后的香港与之前有什么变化?也有欧洲的朋友问:香港是否和内地城市一样?
变化肯定是有的,原来是英国殖民当局管治的自由港,现在还是自由港,但已经是中国的一个特别行政区。一国两制,顾名思义,在中国的主权范围,原来的经济、社会、法律制度不变,因此英文仍然是官方语文之一,我们平时签的商业合约,无论是房屋交易还是信用卡条款,中英双语,人们通常只看中文,但却注明“以英文本为准”。大学和许多中学仍然以英文为教学语言。法律还是普通法系,没有成文法。廉政公署还是让涉贪的公职人员或平民百姓望而生畏。
原来的邮筒和英国一样是红色的,现在改为绿色,人们也不觉得有什么不便。
香港还是广东话的天下,但是大部分人都会说普通话(很多人常常自嘲“我的普通话很普通”,但一般也足以应付日常交流所需)。
在饮食方面回归后的香港更加丰富多彩,内地菜肴如云南米线、四川的麻辣风味与湖南菜都越来越受欢迎,兰州拉面也进入香港市场。台湾各种风味餐馆在香港越来越多。日本料理更是遍地开花,寿司店、日本拉面店举目可见。韩国料理异军突起,在香港也是越来越多。欧洲的法国、意大利、西班牙菜也不少见。
不过香港没有沃尔玛那样的大型超市,因为地价太高;虽然交通方便,网购却难以普及,因为人力成本高,各种不正规的电瓶车、电动摩托车都不能上路,单车也无法在香港岛和九龙使用,使得送货成本很高。
不过来自内地和其他地方的游客仍然络绎不绝,香港购物的乐趣,不用我多说。
香港人也非常喜欢去内地旅游和购物、消费,而且嗅觉非常灵敏。深圳云集了中国各地的风味饭店餐厅,比香港多,新店开张,香港的老餮就闻风而至,有时比深圳人还多。
作为特区公民,用特区护照到世界大部分国家免签证,无论公干还是私人出行,非常方便。回内地用公安部发的“港澳居民往来内地通行证”,随时可以出入,深圳等地的关口可以自动查验,非常便捷,是29年前无法想象的。
明年年底广深港高铁开通之后,从香港乘坐高铁前往各地更为方便,许多港人都在期盼。去过日本和德国、法国,坐过那里的高铁的港人,再到内地搭乘中国高铁,无不赞叹。香港有多家国际级的游艇会,广东即将开通港澳游艇自由行,届时这些豪华游艇可以在南粤沿海,享受更广阔的海上游艇乐趣了。
香港居大不易
香港的土地面积是1100平方公里,人口超过700万。香港楼价之高,世界之最。近30年我见证和经历了楼市的多次起伏,直接感受到高楼价造成的经济问题和社会问题。人们的印象是香港人多地少,其实不完全如此。香港土地超过四成是郊野公园,这么多郊野公园,使用者却不多,而同时又有数十万的低收入家庭被迫蜗居在违规的群租房,有人无房住,有地不能用,刚性的制度使然,这个矛盾还将长期存在。
香港适合华人生活,难怪数十万移民加拿大和澳洲的港人回流,重新在香港工作、生活,尽管他们在加、澳的居住条件好于香港。香港社会管理水平高,交通、购物、娱乐均方便,社会活力十足,秩序和治安良好,民众享有“一国两制”下的法治与自由。这辈子在香港生活的时间最长,未来会终老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