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走向“上海前夜”的隐性力量

　　再一次来到1867年。上海，江南制造总局的宽大房间里，我们曾经说过，容闳成功地游说了曾国藩，让这个权高位重的清帝国的封疆大吏，下了一个绝对的决心，在丁日昌始作俑者的江南制造总局里开出了一个学校。

　　如能将教育计划写成条陈先上呈于他，再让他转交皇上，这个计划的执行或许指日可待。容闳听丁日昌分析，连连点头，且大喜过望。随后，他拟定了上呈的条陈，他写出了一整套让中国现代化的方案，涉及矿产开发、铁路建筑、轮船航运、政治主权保护，当然，留学生出洋求学是重中之重：

　　政府宜选派颖秀青年，送之出洋留学，以为国家储蓄人材。派遣之法，初次可先定一百二十名学额以试行之。此百二十人，又分为四批，按年递派，每年派送三十人。留学期限定为十五年。学生年龄，须以十二岁至十四岁为度。视第一、第二批学生出洋留学著有成效，则以后即永定为例，每年派出此数。

　　一切似乎如容闳之愿进行，但十多年之后的情势却急转直下……

　　1881年9月6日，在容闳心如枯井、欲哭无泪地注视下，除26位学生坚持留美，其余学生登上海轮，返回中国。11月6日，当他们抵达上海十六铺码头时，叫黄开甲的学生如此悲凉地叙述：

　　点过名后，我们享用了一份简单的晚餐。为防我们逃脱，一队中国水兵，押送我们去上海道台衙门后面的“求知学院”。如用西方人的想象，是不能形容这给称为学校的地方的。你可能读过土耳其人的监狱，或者“安得生维尔的梦魇”，但与此地相比，他们是太幸运了。

　　当你跨进门槛，立刻霉气熏鼻，这些阴暗似乎象征我们的命运。入夜，我们可以清楚地看见那潮气由地上砖缝中冉冉升起，使我们衣衫尽湿，一种昏沉袭罩着我们，这种侮辱刺痛着每个人的心，而令人最可怖的是那些留学监督头脑中荒诞不经的思想，使我们学未成而强迫返华。

　　清帝国就此丧失了它在幼童留美这件大事上最初表现出来的大智慧、大格局和大气度，典型的虎头蛇尾不仅让幼童们的学业中途夭折，还让中国一代良知的容闳就此破灭了他的一个梦想。不过，今天，当我们换取一个更为广阔的历史视角看待这事，或许可以这样说，果子尽管没有成熟，但终究还是生出了果子。日后统计，回到中国的94名学生，几乎全都成为后来中国，无论是清帝国，还是中华民国的各领域掌门人，他们中有矿师9人，工程师6人，铁路局长3人，大学校长2人，外交官12人，外交次长、公使2人，外交总长1人，内阁总理1人，海军将领14人……其中中国铁路之父詹天佑、北洋大学校长蔡绍基当年都是幼童留美成员。完全可以这样说，94名学生是后来中国得以缓慢拯救、缓慢振兴的健康力量之一，也是走向“中国前夜”的隐性力量之一，逻辑地，亦是走向“上海前夜”的隐性力量之一。只是痛苦了容闳，绝望了容闳，也悲愤交加了容闳。

　　1882年，为交代留美幼童返回中国等后事，即所谓的销差，容闳在北京住了三个月，或许因了心情极度恶劣的缘故，他对这座城市充满了厌恶，这里有的只是“既重且笨的骡车”，这里扑面而来的是“浊尘扑衣、秽气刺鼻、漫空涨天者，初非泥沙，乃骡马粪为车轮马蹄捣研而成细末，陈陈相因，变为黑色，似尘土也”，三个月后，他便南下上海，这个能让他感觉到偌大清帝国中还有这样一块空气相对清新、相对自由的地域。但上海，容闳也就呆了四个月不到一点的时间，因了美国妻子病重，容闳赶向美国，这一去，便是又一个10年。直到1895年，那个夏天，容闳再次回到了上海。

　　容闳给不出他们要的药方，本质意义上，容闳并不属于他们，并不属于一个日渐腐朽、腐烂的帝国，或许，容闳属于的是一个新的中国，一个新的上海，属于方兴未艾的上海前夜的一部分。

　　1912年4月21日，容闳溘然长逝于美国，那时，他已将清帝国彻底抛弃，从相对温和的改良主义者转变成了相对激烈的革命者，只有一点没有改变，那就是他那颗大心脏，在停止跳动之前，这颗大心脏充满了对苦难深重的中国的那种巨大无比的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