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有一位极为普通的文人——苏若瑚,虽能书画,极一般,没有大成就。因为请大印家黄牧甫刻制了不少印章,且精美绝伦,所以在篆刻界,说起苏若瑚,倒没有人不知道的。
说他普通,也有一点点不普通,也是有一点名气的,不过是地方名士罢了,在其老家广东顺德一带。其中过举,中年以后设帐授徒,教了许多学生。
旧时代,许多文人倘没有外出做官,或倦游息志,或者致仕,往往是回老家教书。
先祖母的父尊是在宁波镇海设塾的,比苏先生更普通。宁波陋俗,女孩子是不读书的。先祖母小时候,坐着小板凳,在庭园里,惯听塾里的朗朗书声。先祖母大字不识一个,竟能背诵几十篇古文。先严幼年时,先祖母不会唱歌,是背着诗文哄小孩入睡的,抑扬顿挫,像歌曲一样。所以先严很小的时候,便会背诵《桃花源记》等陶文。可以说是塾外佚事了。
苏若瑚的好印章,为篆刻界熟悉的,有一十五方之多。其中一方印石二面皆刻,所以有一十六个印面,俱为黄牧甫的得意作。
上世纪六十年代前期,君匋钱老师交给我一百六十元钱,令我去虹口找一位苏老先生。我骑车找到了那家人家,沿马路的一间暗乎乎的屋子。递上现金,他慢慢地数了数,交给我一包用报纸包着的印章。就是苏若瑚的一十五个黄牧甫作品。我始终没有看清他的脸。他是苏若瑚的儿子还是孙子,钱老师也搞不清。
后来听童衍方兄说起,是他先见到了这一批印章。衍兄早年便十分用功,常在路边小凳上练字刻印。被那位住在附近的苏先生看到了,主动把这些黄牧甫作品借予欣赏。
再后来,听吴天祥兄说,苏先生也把这批印章借给他欣赏钤拓。也是因为住得近,遂有了这段因缘。天祥兄告诉了钱老师,老师顿起罗致之意,也终于如愿,以十元一个印面的代价收得。在此前不久,钱老师刚从广州一位黄姓手中购到百多黄牧甫印章,也是十元一印面,因为有二面印,便产生了一石廿元的特例。
近谒式熊高丈,说起了这批印章,讵知式熊丈竟在弱冠时,即距今六十余年前就已把玩钤拓。因为苏若瑚的哲嗣宝盉(字幼宰)曾在礼部为官,是式丈父尊在京城当翰林公时的好友。清亡以后,俱居海上,高府在乍浦路,苏宅在河南路,拐个弯而已。苏宝盉且在河南路上设“冬心书室”塾,教授国文。因为他学问很好,是在前清受的教育,我猜想,比起现在流行的“国学”,大概要“国”得多了。式熊丈和苏宝盉的儿子们年龄仿佛,往来频繁。其中苏文擢,后来在香港中文大学任教授,是饮誉南国文坛的大诗人。
我碰到过的苏先生,算来应是苏若瑚的孙辈。好像是退休的中学老师。
黄牧甫为苏若瑚奏刀的这批印章,几乎都是四十多岁年富力强时的杰作,无一不精。“苏若瑚印、器父”(见图)对印是四十三岁时在广州所刻。那时,黄氏在吴大澂、梁鼎芬等大金石家的身边受益良多,已经进入篆书篆刻创作的辉煌期。
“苏若瑚印”是取法汉代铸印的。平方正直,庄严遒炼。黄氏的这一类作品,文字一般都取最最平常的写法,不屑以奇形怪状骇世。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大师风范。其实做人也是一样的道理。记得有一次聚会,刘一闻兄和我邻座,同桌有一位着奇怪唐装的人物,不知为何方神圣。询之一闻兄,回答极妙,“画家。看他的衣裳就知道了他的艺术水平”。我差点喷饭大笑。
“苏若瑚印”的文字虽然普普通通,但是黄牧甫使用独特的运刀法,使之挺劲,使之敦厚,使之浑古,使之魅力四射。这也大概就是大师风范。这里,大师告诉了我们一个道理——忌用怪字。我觉得艺术的标准千古不易,始终以大大方方为上。真是佳人,用得着挂七八个耳环,用得着搔首弄姿吗?
“器父”是苏氏的表字,也作器甫。“甫、父”古时相通。这方朱文取金文入印。金文即通常所说的钟鼎文、大篆,也称籀文。文字古奥,采之入印,极有趣味。黄牧甫对金文深有研究,其金文风书法也达到至今无人超越的高度。他的金文印远迈前人,开辟了新境界。此印所取的文字,也是大大方方的金文,略作协调,便安排得妥妥帖帖,既倜傥风流又安详妍美。尤其是四个“口”,直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简言之,这一对印章,“苏若瑚印”赢得雄浑,“器父”得古雅二字,允为黄氏的代表作。
黄牧甫的篆刻,在晚清四大家中,是我最为喜欢的,也经常学用其套路。不过,经验告诉我,翻版他的面目往往吃力不讨好。他过于强大,我们做不到。学用他对待古印的态度,反而能得到更多的收获。
篆刻的技巧,晚清的吴讓之、赵之谦、吴昌硕以及黄牧甫俱演绎得非常成熟。学习篆刻,从晚清四大家中选择一家入手,上追秦汉,是事半功倍的好方法。但是,要领是“上追秦汉”。倘始终在晚清诸家中讨生活,甚至到晚清以后的民国诸家中讨生活,路往往会越来越窄,难以自拔。
黄牧甫年轻时学过吴讓之,学过赵之谦,他始终坚持的是“上追秦汉”乃至三代。底蕴深厚,才能出新,才有可能成为大师。清代最后期,能和吴昌硕相颉颃的,除了黄牧甫,能找出第二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