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场有句流行语:球是圆的。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但这话却被很多人奉为至理名言,说是让人从波谲云诡的球场联想到捉摸不定的人生——
球是圆的,球场瞬息万变,意味着任何想象不到的事情都可能发生;球是圆的,意味着圆周率永恒而机会往往只在千钧一发之际……
我没那么多联想,但感慨却不少。作为乒乓爱好者,我为“国球”感慨:球是圆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啊——球还是那个球,只是日月既往,不可复追,今日的掌声已然替代不了昨日的痴迷。
如今,丁宁拿十次世界杯,国人的兴奋度还不如李娜得一次澳网冠军;人们为丁俊晖的逆天一杆拍案叫绝,却对马龙的大满贯满不在乎。
如今,如果网聊,你说,下了,去打球了,接着就得老老实实说明打的是乒乓球,像是把丑话说在前面。这年月,高调说自己去打球的,不是打的高尔夫、斯诺克,也应该是网球、羽毛球了。没人会觉得打乒乓球是值得嚷嚷的。糟糕的是,你一旦招认打的是乒乓,人家就马上“哦”一声,直呼你老爷爷了。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乒乓已然成了老年人的标签——不是七老八十,也是年过半百、临近花甲。好像只有上了岁数的人才玩这种弱不禁风的塑料玩意。
事实也确是如此,在很多乒乓球馆(尤其街道文化馆),几乎清一色是年过半百的老人。
正如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游戏版本,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运动热点。我们这代人忧国忧民,何以解忧,唯有乒乓。那是一个“全民皆乒”的年代,不一定人人挥拍上阵,却一定家喻户晓。尤其世乒赛期间,每天吃过午饭就有人开始等候晚报出笼。队伍见首不见尾,一排几小时。其实人们已经从电台知道了输赢结果,偏还要从报纸的字里行间了解全部的细节。
我常想,假如当时换了是中国足球队一役成名,会掀起一场“全民皆足”的足球热吗?
也许会热一阵,但很快会消退。原因很简单:穷。
那时我学校离人民广场近,曾有一阵常和几个小伙伴去踢皮球。每次玩得大汗如淋,好几回大腿根部淋巴结隆起。医生说,虚脱。
当年,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吃。也不是研究如何吃好,而是想着怎么吃饱,填饱肚子是第一位的。玩不仅是一种消费,也是一种体力的消耗;玩多了,便是透支。入不敷出,容易“虚脱”。
乒乓球运动之所以应运而起,其优越性就在于不仅开支小,而且体力消耗也不太大,无虚脱之虞。
通常我们只是将两块三四尺见宽见长的刷衣板(如今不见踪影,被洗衣机取代了)拼接起来,中间再横一根搁起的拖把作球网——就这样,在这张极其简陋的小乒乓桌上,开始了我们走向乒坛的梦想。
细细想来,中国队屡屡夺冠,很大一个因素就是“小球”玩得娴熟,举重若轻,把“斗短”打成了“逗你玩”。追根寻源,应该就是当年我们在小桌子上打下的基础,代代相传,将“小球”技术融入到了乒乓运动的基因里。
学校有乒乓桌,我读的中学还是乒乓重点,礼堂内摆着六七张标准的乒乓桌,不算少了。但有两张得保证校队训练,剩下的几张却总是人满为患。几十个班级的人按班序每周放学轮一到两次,交手才几分钟,排队得几十分钟。
觅一张乒乓桌,可以任性地打,几乎就成了我最大的夙愿。一次看到市少年宫招考“化工组”的海报。想到少年宫内摆有两张完好的乒乓桌,便毫不犹豫地报了名。还记得其中一道考题,让举一个化学应用在生活中的例子,我回答肥皂,居然考上了。以后每一次周日上午的少年宫活动,我几乎就是在等待指导老师宣布结束的那一刻。与我结伴的是在少年宫拉大提琴的林同学,也是个乒乓迷。我们相约乒乓馆,想趁大家忙吃饭的当儿填个空。可是却好几次遇到比我们早一步赶到的。眼巴巴看着憋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期盼一下子化为了乌有,哭的念头都有了。
忽然有一天林同学悄悄带我来到一个同校的同学家。偌大的天井居然静静地搁着一张九成新的乒乓桌。同学家拥有整幢院子,房间都在二楼,他只是跟我们简单地打个招呼就上楼去了。偶尔也看到他母亲及哥哥在上面走廊探出头朝我们张望一眼,每回我们想亲热地叫唤一声都没机会。还有他身材高挑的妹妹,回家进门便径直上楼,从不跟我们打招呼。起先我们还非常拘谨,大气不敢出,但打着打着就忍不住闹出声响,为赢球欢呼,为输球捶胸顿足,甚至拍桌子。就在我们玩得忘形时,同学在上面探出头来,示意我们不能发声。于是我们再不敢嚷嚷,闷打。临走,我们也不敢上楼向那同学告别,悄悄溜走。这以后我们又去蹭过两回,玩得忘形了,又嚷嚷起来,又被警告,只有闷打。这以后再不去了,也不是那同学回绝我们,是我们对自己没信心,好像一到那张乒乓桌就显得很没教养。
长年的“乒乓桌恐慌症”曾经让我许下心愿,以后搬个大房子,一定将其中一间辟为乒乓室,置一张标准的乒乓桌,约一两个乒友来切磋球艺。没想到前两年乒友老张在搬新居时先我一步实现了他的心愿。他搬的二房一厅,虽说不是太宽敞,但他仍辟了一间专做乒乓房,还买了一架发球机,很难想象他是怎么说服家人的。他邀我多次,我最终还是没去,一想到以前在同学家打球的经历就有点心理障碍,怕自己玩得性起又大喊大叫,原形毕露。一把年纪了,丢不起这张老脸。老张尽管置了乒乓桌,还配了发球机,但球技没见多大长进,想必训练不够刻苦。一个人对着一台机器,终究太枯燥,除非真异想天开要当第二个马龙。后来老张干脆将乒乓桌和发球机都卖了,还如释重负地说家里宽敞不少。
老张的前车之鉴,也让我断了置乒乓桌的念头。附近街道俱乐部离家近,收费低廉,虽说玩的人多了点,但都是多年的乒友,无话不谈,哪怕一旁坐冷板凳,也不觉得有多难熬。打球有时也为凑个热闹,赢了大笑,输了嚷嚷几句,甚至夹杂一两句粗话,都无所谓,开心就好。